叔侄两人夜话许久,徐忠得了徐稚柳这个准头,自也不再多想,回屋睡觉去了。
他如今上了岁数,睡眠浅,又寻思半宿阿鹞的亲事,一时担心景德镇风云骤起,会来不及安排,一时又忧心徐稚柳的将来,不知他还有没有走仕途的打算。
都说长安天子脚下,人人艳羡。
可少年人哪里知道,天下脚下墙有多高,进去了还出得来吗?
*
这一晚,景德镇多的是未眠人。
夏瑛公然夸赞王云仙无疑是一个信号,不仅向景德镇数十座民窑发出警示,也正式打响了和太监之战的响炮,原先摇摆不定的亦或不敢表态的,都开始有了计较。
徐稚柳料想安十九坐不住,果不其然次日一早就来了人。他让时年请人在外头喝茶,自己不紧不慢地更衣。
吴寅“梁上君子”做得久了,越发得心应手,下值了不回家睡大觉先跑到徐稚柳这儿吃早茶,湖田窑的手工茶点都不错,尤其瑶里风味的面食更香得人迷糊。
他两碗热汤面下肚,早秋的寒气被驱除个干净,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要不你还是把这厨娘送给我吧,每回吃不了两口就搁筷,忒浪费,到我厨下方能人尽其用。”
吴寅抹抹嘴,抱起堪为二老婆的长剑,倚到门栏上看徐稚柳整理文书。
徐稚柳头也不抬:“闪电已被你骗了去,如今还要厨娘,你不若把我湖田窑整个搬走?”
“我要湖田窑干甚?你徐某人的东西我才感兴趣。”
吴寅挺着微微鼓起的小肚腩,咧着嘴露出大白牙,“再者什么叫骗呐?我为你办事,你应诺还我人情,闪电可是我当牛做马换来的报酬。”
闪电是先前一位瓷行老板送徐稚柳的北地名马,徐稚柳本打算送给梁佩秋以报答她雪夜送信的恩情,不想被吴寅刺了一剑,错过时机。
之后王云仙送了她踏雪,闪电没送出去,最后还是便宜了吴寅。
如今闪电可以说是吴寅的大老婆。
想到这儿,徐稚柳不禁惘然。
昨日种种,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近在眼前。他作势一顿,将文书都摞到一块,重要的信件一一被压到桌案下的暗格里。
他动作极快,就连从小练武眼力过人的吴寅都没看清,只见徐稚柳突然做了个手,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等反应过来,人已到了面前。
“诶,方才那是什么?”
吴寅模仿他的动作,手在空中胡乱绕圈圈。徐稚柳拦臂一挡,淡声道:“没什么,手腕被丝线缠了一下。”
“哦,今日去太监府上,说不得要被耳提面命,你可有想好对策?”
徐稚柳脚步微顿:“你特地来看我好戏?”
“哪能呀,听说昨儿夏瑛巡窑时,没给你们湖田窑一个好脸,夜里当值听手下人议论,怕你伤心难过,特来关怀一二。”
徐稚柳瞥向桌上他横扫过的狼藉:“这就是你的关怀?”
吴寅皮笑肉不笑:“我想要你家的厨娘,要求你尽管提。”
“厨娘不行。”
“为何?”
徐稚柳不说话,随安十九派来的人离去。
时年留下洒扫书房,被吴寅问到厨娘,小小书童叹了声气,颇有几分幽怨:“还不都是你害的。”
吴寅指指自己:“我?”
时年点头,气呼呼道:“你害我家公子受伤,才给了那小神爷可乘之机。那阵子他到处带我家公子吃好吃的,俘虏了我家公子的胃。后来还特地送了厨娘过来,说是最擅长瑶里风味,把我家公子哄得服服帖帖。现在好了,签了十年长契,人不好打发,还得日日吃那厨娘的手艺,哪里能有胃口嘛!”
时年虽不主持外院的窑务,但对景德镇的形势还算了解,自打公子开始为太监做事,那小神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想上次那人在泥石流中出了事,公子特地派张磊去祁门请大夫,几乎把半生积蓄都赔了进去,结果倒好,石子扔进河里还能有个水,那人竟是连声谢都没有。
当真势利。
“他铁定是瞧公子失势,不乐意巴结了,哼,我早说了安庆窑那一窝都不是好东西,那少东家也是,从不正眼看人!”
难得有听他抱怨的人,时年抓住时机向吴寅倒苦水,发泄了一通。
他这头说着,那头徐稚柳正途径公馆路的县衙办事处,这是去往太监私府的必经之路。
夏瑛是个孝子,逢十年祭日,不仅为父亲主持了法事,还点了长明灯,又特地请托王瑜烧制瓷器,捐赠给观音庙。
王瑜为了让梁佩秋在夏瑛面前混个脸熟,特地让王云仙带她一块去县衙送烧好的供养瓷。
供养款瓷款识较长,要写清楚时间人物籍贯和施舍器名,还要写供养地,比如“佛前”、“菩萨前”、“关王老爷前”、“土地神前”,或“三代宗亲前”,施舍的目的也要写上。
王瑜忙前忙后地表现,为的就是夏瑛开口,故而亲自拉坯烧制,足见其对夏大人赤诚敬意。
梁佩秋深谙王瑜的心思,双手捧着这件青螭耳瓶,一点也不敢大意,随王云仙下了马车后,便让人进去通传,他们在门口等候。
王云仙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款识,瓶腹上以青写了有足有115字,交代了夏瑛具体到村部的籍贯及祖孙三代人物详情,以及供养观音娘娘的吉祥词。
这要放在以前的年代,尤其五大名窑鼎盛时期,款识可能出现在任何部位,比如“官”字款可以刻在瓷器的口、颈、腹、内底、外底。不过自前朝以来,款识就大多集中在底足,其他部位较为罕见。
若非这件青螭耳瓶是供养款,字太长,否则也不会写在瓶腹。这也是王瑜事先拟定,且得到夏瑛应允的。
王云仙一看乐了:“这么多的吉祥话,想必观音娘娘看了都要感慨一句,凡人的嘴真敢说呀,连神仙都敢忽悠。”
梁佩秋故意板起脸:“不许对菩萨不敬。”
她自幼跟随王瑜学瓷,多少有点像他,绷着脸时有几分老成,像是刻意端出的大人姿态,惹得王云仙不住发笑。
他凑上前去和她耳语。
热热的呼吸喷薄在颈间,带着王云仙独特的气息,让梁佩秋陡然心跳漏拍,感觉胸膛的某一处像是被羽毛轻轻拂扫过,又像是紧绷的神经被猛一拨动,情不自禁抬头,撞进一双带笑的眼眸。
那笑意间还夹杂些许她看不懂的东西,让她惊讶于王云仙似乎不知不觉间已然长成,不再是记忆里稚嫩的少年。
两人正闹着,一辆马车从面前经过。
打马的小厮约莫没睡好,呵欠连天,没注意前方有个卖菜的老妪,马儿直冲老妪奔去。待到察觉不对,小厮急急扯住缰绳。
马蹄高高扬起,发出嘶鸣!
徐稚柳身形晃动,被推搡着撞到车厢壁,窗帘浮动,恰好让他窥见眼前的一幕——
受惊的“小兔”双手抱着一件青螭耳瓶,目瞪口呆地看向这边,身旁的少年则更快一步拥她入怀,下意识挡在身前。
人仰马翻的混乱中,有什么东西势不可挡地,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