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王瑜也没要她回答,轻笑道:“南北商户往来,互通中原形势,一直都是王家窑秉持的行商观念。在这点上面,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家瓷行、会馆的友好合作,但这些的前提都是——公平。若你要保护黄家洲的洲民,那我们有求于人,这合作的形式就由不得我们做主了。”
梁佩秋点点头:“我知道,只是洲民同为都昌人,他们遭了不公的对待,我们难道就束手旁观吗?”
她于商道并不精通,只是徐稚柳既然提了出来,她就想当然地认为,和徐大仁合作有利可图,可具体如何实施,如何开展合作,如何打开苏杭渠道,她却是半吊子吐不出个囫囵来,因下说辞显得有点干巴。
王瑜看她努力找补略显笨拙急切的模样,一时不免笑了。
他指着不远处劳作的工人对梁佩秋道:“你知道为什么先辈一定要发掘最好的瓷土吗?因为瓷土是骨,瓷石是肉。骨肉均匀,才能烧出最为上乘的瓷器。过去没有好的瓷土,胎就不白,有了白胎后,又要最纯的青釉料才堪匹配。合作也是一样的道理,双方势均力敌,彼此各有好处,才能形成良好的合作。你要我割让好处给徐大仁,去保护黄家洲地盘,安庆窑能得到什么好处?佩秋,虽则我们都是都昌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一家之大,数百张嘴等着吃饭,岂能儿戏?纵你有慈悲的心,我也做不得这慈善的事。”
梁佩秋心下微沉,待要说什么,却见王瑜敛了笑去。
王瑜不比徐忠,有个出色的臂膀可以分担窑务,多年以来安庆窑逐步壮大,靠的全是他一人的步步为营,故而他不笑时,周身气势就沉了下去。
乍一看是严肃的,再一看不免让人胆寒。
王瑜还没开口,梁佩秋心里已然咯噔了下。
果不其然,待到他说话,她的心瞬间凉了。
“佩秋,你特地赶来找我,当真是忧心黄家洲的洲民们吗?”
“我……”
王瑜打断了她:“你可有想过,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谁?是为安庆窑,还是为徐稚柳?”
他原以为佩秋有世人没有的神赋,就能顶门立户担起一家窑口的生计,可这些日子看下来,他渐渐明白,光有神赋是不够的,她的心里必须有窑。
有了窑,也只是接住了窑。
有了瓷,才能守住窑。
梁佩秋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她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专注于窑事时,可以做到一心一意,心无旁骛,过去那些年她的心始终在窑事上。他可以保证她心里有安庆窑,会为安庆窑打算,遇见事了也能站在安庆窑这一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湖田窑亦或徐稚柳。
若当真和湖田窑又或徐稚柳,有了非此即彼的取舍时,他犹豫了,根本无法保证佩秋会选择谁。
“原先我让你去接近徐稚柳,是为了和湖田窑同心戮力,一起对抗太监。而今太监显然势不可挡,与湖田窑那头你就减少走动吧。”
至于她和徐稚柳,王瑜不清楚,也不想过多掺和,只是,在今天她这一番足以惊诧到他的所作所为之后,一切都该止步于此了。
“佩秋,你认我做师父那天,承诺日后会将我看作亲生父亲,凡事听我的话,孝顺我,要给我养老送终,不知此话可还当真?”
梁佩秋似乎预料到什么,神色瞬变,不由攥紧拳头,声线艰难:“当真。”
“那好,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认我做父亲,我也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如今你年岁大了,也该议亲了。我欲让云仙聘你为我王家妇,从此写进王家族谱,你意下如何?”
“师父,我……”
“若你同意,我便同意与徐大仁洽谈合作,以保黄家洲。”
……
梁佩秋下山时,脑海里还不断回闪着王瑜那句承诺。只要同意嫁给王云仙,他就能保住黄家洲。保住了黄家洲,徐稚柳不必为难,不必与徐大仁斡旋,自也不必和张文思、安十九之流同流合污。
这是多好的事呀!
可是,可是……
想到先前徐稚柳和她的约定,想到他曾说家里有一亩方塘,种满荷,夏日蓬下纳凉还算适意,想到那夜红烛高悬,宽大袖摆遮掩下的十指相扣,想到她喝醉了叫她柳哥的那一声声,他的情态,他的眼神……想到过往种种,她当真肝肠寸断。
师父必是看出什么了吧?否则怎会逼她!
师父为什么要逼她?
梁佩秋不知道该怎么办,思绪像是解不开的结,一环又一环套住了她,只这么想着,忽然视线模糊起来。
她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一个没注意,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如今她已走到半山腰,最后的一点晚霞吞噬了天际,乌云密布,i眼看雨势越下越大,雷声轰鸣,整座山都在颤抖一般。
她担心还在山顶的师父,只略作停步,旋即往回跑。
上山的一路她不停在想怎么办,若黄家洲洲民再打起来,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该怎么办?若她还和雨夜那晚一样,迟了一步该要怎么办?若当真同意了亲事,又要怎么办?
她脑子里浆糊似的,渐渐地转不动,只被泼天的大雨笼罩着,视线越来越差,山路也越来越难走。
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了马儿嘶鸣声,她惊喜地回头。然下一瞬,似乎有什么汹涌的、澎湃的泥流朝她冲了过来。
那即要脱口而出的“踏雪”,顷刻间也被掩埋。
发现作家有话说好像不能复制粘贴,本来想写一段关于高岭土的介绍的。回头我发评论区试试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