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赶到时,棍棒赫然落在少年背上。
她挤在人群中,远远看见徐稚柳走了出来,至天光下,脚步稍顿,望向青天。随后,他抬起脚,一步步走到看热闹的百姓中间。
百姓自发地让开一条道。
他走过她的身旁,就那么擦肩而过。
梁佩秋抬手,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下意识的反应去拉他的衣袖,可手刚碰到袖子一角,就像是烫伤般又缩了回来。
该说什么呢?
此刻他会需要她出现吗?或许他更想一个人待着?
梁佩秋挣扎许久,终究没有上前。
*
一人一马安静地走在乡道上,遥遥跟着前方的身影。
直到那身影安全回到湖田窑,不远处隐匿在巷子里的人才稍稍松口气,抚着焦躁耸动的马脖子叹了声气,随后回到安庆窑。
见饭厅亮着灯,猜到有人在等她,梁佩秋收敛心神,走上前去。
王云仙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扑过来,焦急地询问道:“你一整天不见踪影去了哪里?手上的伤还没处理呢!快给我看看,还流血吗?”
梁佩秋轻笑:“没事,一点点大的伤口,哪会流许多血?”
“哪止一点大!”
王云仙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这一看,上面满是缰绳的勒痕,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这一路用了多少力气。好好的一只手,被她糟蹋得血肉模糊。
王云仙赶紧叫来在前院等候的大夫。
瞥见梁佩秋略显惊讶的眼神,王云仙没有好气:“上午就过来了,一直没让人走,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嘀咕着,“是不是又为了那厮?”
梁佩秋沉默不语。
王云仙还想说什么,王瑜咳嗽一声:“先让大夫给佩秋看诊吧。”
大夫为梁佩秋清洗伤口,上了药,又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待他离开,王云仙迫不及待道:“还说不严重?听到没,大夫让你静养十日!我就想不明白了,自打你认识那徐大才子,这大小伤病就没间断过,他是不是克你呀?”
他说完,屋内静得针落可闻。
王云仙意识到这话可能说过头了,在王瑜火辣辣的盯视下,猫着身子回到桌边,小声道:“你在外头跑了一天,想必饿了吧?快来用饭。”
梁佩秋摇摇头,对王瑜道:“师父,我没胃口,先回去休息了。”
“你……”
“回去吧,我让人给你熬碗鸡丝粥,稍后送到小青苑。你好好睡一觉,养好身体,别的都不重要。”
梁佩秋点头称是。
她离开后,王云仙不满地瞪了自家爹爹一眼:“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难道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为了徐稚柳,她哪里会遭这些罪!”
“你住口。”
王瑜四下扫一眼,左右侍奉的小厮会意退下。这时饭厅只剩下父子二人,王瑜才悠悠开口:“你可知先前安十九为何突然回京?”
“这我哪里知道!”
“你日日在市井厮混,不是说景德镇发生任何事都逃不过你的耳朵吗?此事怎没有打听出来?”
“我……”王云仙语塞,“那当官的事,谁敢随便瞎咧咧?我是听说他犯了事,巡检司特地派了人马过来抓他,这趟回去恐怕小命不保。嗐,谁知道这才三个月,他居然又回来了!真是稀奇!”
王瑜气急,拿起筷子敲他脑袋:“稀奇个鬼!”
在王云仙嚷嚷之前,他又放出一个惊天炸雷,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此事虽不明了,但我料定和徐稚柳脱不了干系。”
当日三窑九会得知安十九即将回京的消息,召了各家民窑前去商谈,整个过程徐忠绷着张驴脸,始终一言不发,看着格外蹊跷。
他虽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想必和湖田窑有关。按照常理推断,多半是徐稚柳所为。
那么此时安十九铩羽而归,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势必不会轻饶了徐稚柳。今儿个这一出,怕是安十九搞出来的。
王云仙听完王瑜的分析,一阵哑然。
“早前大龙缸底部款识一事发生时,我们王家窑虽然没有明面上支持杨公,但以当时情况,我是极其不愿看到太监一家独大的,遂安排佩秋去接近徐稚柳,以此向湖田窑示好。你也知道我和徐忠那老头不对付,只能从徐稚柳那边下手。不过……谁能想到太监背后竟有如此权势!”
不光王云仙,私下里忖度安十九境遇的大有人在,想必他们都没料到,再如何得圣心的宠宦,一朝入“冷宫”,还会有翻身的一天。
王瑜思量许久,重新拾筷夹菜,淡淡开口道:“你近日多陪陪佩秋,让她在家里好好养伤,不要出门了。”
王云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你不想让她掺和进徐稚柳的事?”
王云仙起身,端看王瑜自如地夹菜吃饭,面上一派淡然,可嘴里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做他让梁佩秋去接近徐稚柳,敢情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你怕她这时再和湖田窑往来,会给安庆窑惹来麻烦,是吗?”
有需要的时候就让她出面,不需要的时候就把她“软禁”在家里。
当她是什么工具吗?
“老头子,那可是你的关门弟子!安十九还没怎么着呢,你这就要明哲保身了?”王云仙冷冷看着王瑜。
眼前的父亲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或许严格来说,他从未觉得王瑜熟悉。他们父子之间隔着一个两个早逝的亲人,向来有隔阂。
如今再看他,竟恍惚觉得他有两副面孔,嘴上振振有词,说什么民窑一体,共同进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大难还没临头,他就已经开始谋算前程,审时度势。
这算什么?
梁佩秋少时入窑,一晃数年,就算不是亲生的孩子也差不到哪去。就这样,他尚且狠下心来利用,他日换作他这亲儿,是不是也一样的待遇?
“难怪哥哥宁死也要摆脱你。”他闷声道了一句。
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楚。
也不知王瑜有没有听清,只动作僵持了片刻,尔后不再说话,无声地吃完一碗饭,起身离去。
月影下老迈的背影略显蹒跚,王云仙几次欲言又止,摔下筷子。
他想起幼年时偶在市井听到的闲话,那些人喝多了马尿就爱高谈阔论,王家窑生意做得大,常作为谈资出现。
他们当中有人笑家主窝囊,多少年来任凭湖田窑冲在前头,心甘情愿当个不吃香的老二。有人却道家主圆滑,进退有度,安庆窑才能一日日壮大。
说到后来,他们论起景德镇的聪明人,大笑着说“王瑜当为榜首!”
他那时年纪小,其实听不懂生意经,不过光凭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他也知道他们是在嘲讽王瑜。他欲要上去辩白,却不知如何辩白。
他哪里了解自家爹爹?仔细想想,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遂只气恼地踹了酒桌,和那帮人扭打在一起。
回到家还挨了顿骂。
他习惯了不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威严持重的人,心想他必不是他们说的那类人。
可他又是谁呢?是王云仙的父亲,还是安庆窑的家主?
*
这一夜,王云仙和狐朋狗友们买醉,喝得不省人事。
夜半醒来时,发现身下的床似在摇晃,外头喧闹不止。他定睛神朝窗外看去,夜间的昌江沿岸灯火稀疏,只寥寥几只萤火在窗棂上盘旋,方知被人拖到了画舫上。
友人们知他忌讳什么,在外头喝醉了也不必担心惹到不该惹的桃。
他又躺了会,想起晚间王瑜说的话,一时不胜烦扰,加之外间时不时有人大笑大闹,零星一点睡意全被吵光了,他索性披衣起身。
到了外间一看,这帮人竟在画舫上赌钱。打眼看去,除了几个好友,其他都是陌生脸孔。
王云仙挨着一人问道:“从哪找的人?”
“我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