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一辈子不会分开。
可时至今日,不知怎的,还是那样的话,那样的口吻,心境却变了。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会怎样,谁也不敢笃定,明年的今日他们还能在一起。
明明他们都还好好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却在不知不觉中平添了一丝伤感,一种注定会分离的忧患。
这种忧患潜藏在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中,需得十分熟悉才能洞察。
梁佩秋看着王云仙,王云仙咳嗽一声,佯作看向别处。
她只能应好。
王瑜偶尔缅怀那个早逝的长子时,和她说过长大都是有代价的。只是他们并不知晓那所谓的代价何时来到,又会以何种面目降临。
待到几日后开窑,收沙帽进场。
这也是一道工序,需要专门的工人从窑里把瓷器搬出来。此时窑温非常高,收沙帽的必须穿上里外好几层的衣帽,戴大厚手套,如此搬挪匣钵才不会被烫伤。
有些民窑图省钱,会在窑温冷却之前尽快装下一窑,以此用窑内余温烘干瓷坯,节省木柴。安庆窑倒不需要如此,不过也有必须计较的成本,窑当然越早空出越好。
梁佩秋等不及收沙帽的一摞摞搬匣钵出来,亲自套了厚衣进场。在烧得发红的窑壁间,精准无误找到自己放置的匣钵,双手合抱于胸前,从一侧窑门钻了出去。
王云仙就在外头等她,似乎是头一次陪着她走完一件瓷器的一生,他也生出许多好奇和心切,想看看最后的成品如何。
“快开来看看。”
两人为不妨碍其他人办事,速速挪到一边。梁佩秋将匣钵摆在木凳上,先晾了晾上头的热气,然后和王云仙对视一眼。
王云仙以为她要开匣钵,不想她却卖了个关子,笑道:“你猜有没有烧成?”
“这个时候你还吊我胃口?你再不开,我就砸了。”
“你这急性子,叫师父看到又要说你。”
梁佩秋慢条斯理的,好似故意逗他,愣是前后左右端详着匣钵好久,才用力一敲。匣钵应声而碎,露出洁白如玉的一角。
王云仙看得痴了。
虽只崭露了一角,但那色泽已比之东海大珍珠还要莹润,阳光下通体发亮,带着彩虹般的珠光,似新生婴儿娇嫩的皮肤,说是吹弹可破,一点也不夸张。
王云仙颇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双手递过去,要接这只卵幕杯。
此时有人远远喊道:“少东家,少东家可在?”
那小厮嗓门极大,王云仙正屏气凝神的时候,被喊得一阵头皮发麻,扬声道:“何事?”
小厮且隔着一道墙,喘着气大呼:“不好了!”
开窑的档口,哪里能说晦气话?
王云仙收回了手,直起身骂道:“闭上你的狗嘴!”
梁佩秋含笑不语,一手拨开匣钵,一手去捧杯子。
此时听见墙后的声音。
“真出大事了!安、安……太监回来了。”
梁佩秋动作一顿。
王云仙比她激动,跳脚道:“安十九?!”
“是了。”
小厮总算绕过照墙,跑到二人面前,双手撑在膝上,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得了消息一路从外头跑进来。
王云仙急得一时不知先看哪里。
好在这时小厮缓过气来,接着道:“前几日就回来了,今儿个官窑贴了新告示来迎接督陶官大人,我等前去打听,才知来人是他。”
“怎么还是他?”
王云仙与安十九没什么来往,听到这个消息说不上悲喜,梁佩秋就不一样了,几乎就在小厮话落的一瞬间,回想起徐稚柳腹中那一剑。
他为了把安十九逼回京城,不惜越级上告,险些丢了性命。那一剑极深,缠着厚厚的绷带,仍有血不断渗出。
即便如此,安十九竟然还是回来了?
那他岂不是……
岂不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看向小厮,耳朵里嗡嗡的。好半晌,在一阵剧烈摇晃中才醒过神来,迎头撞见王云仙满含担忧的眼眸。
“佩秋,你疯了吗?快给我看看手有没有受伤?”
她顺着王云仙的视线低头看去,才发现方才用力太过,竟徒手捏碎了卵幕杯。那洁白如玉的胎骨,还未来得及现世,就碎在了她的掌心里。
带着血。
白里透红,妖冶如。
小厮的话音还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我等回来的路上,看见徐少东家竟就衣衫不整地跑上了街,形容十分狼狈。”
说到这儿,他还顿了顿,直到与梁佩秋目光对上,才磕磕绊绊补完下半句:“听、听附近的街坊说,他家中出了急事。”
如果让这小厮回忆,在安庆窑的数年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小神爷流露出那种目光,心痛的、忍耐的,同时包含着怒意和恨意,在那一个瞬间,他仿佛经历了人生所有的不可承受之重。
她就那样蹲着,任由少东家着急忙慌地叫人,给她擦拭掌心的血,始终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他不敢看,却也不敢回避,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如梦初醒般,猛一起身,顾不得少东家的张罗,拔腿就往外跑。
她的脚下带出一串殷红的血迹。
从此那抹殷红融入卵幕杯,埋进土里。
经风沙迁徙,日月星辰,直到后世为人揭开的一天,或许,会有人想要探究那破碎的、染着血迹的卵幕杯后,是一个怎样久远而凄美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