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自梦中惊醒,额上汗液涔涔,耳边还萦绕着一句挥之不去的“柳哥”,简直魔障了。看窗边鱼肚泛白,遂起身更衣。
时年过来一看,公子竟又换了一身衣裳。屋内没有热水,显是用的凉水。
小孩子哪懂那许多,只道:“公子往后若要用水,直接唤我就好,洗冷水澡会生病的。”
徐稚柳笔尖一顿,没有应声。
时年收拾好衣衫后,驻足在门边,想了许久,悄然问道:“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瑶里?”
徐稚柳抬头看他。
天光蒙蒙亮,时年倚着门,似乎和这半明半昧的天融为一体。若婉娘不死,他有机会向张文思报仇,此番再逗留多久都有的说。可婉娘已死,一介草民又如何与官斗?他想要堂堂正正地为父亲翻案,必得重回仕途。
眼下的时机,确实算得上成熟。
“阿鹞亲事还没定下,且再盘桓一些时日吧。”
时年“哦”了声。
徐稚柳见他没有离去,问道:“还有事?”
时年支吾着,低头看脚下的剪影:“公子,你当真是为阿鹞的亲事才留下的吗?你和安庆窑的小神爷,是不是……”
话到一半,他自个儿也觉荒唐说不下去了。
看徐稚柳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时年独自缓了半晌,径自离开。想公子那么勤勉的人,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处理窑务,心中必有章程。
他又何必多嘴?平白惹他不快罢了。
*
不久,春夏之争胜负揭晓。
没到半上午,景德镇上下就传遍了,徐大才子技艺高超,镂云裁月更胜一筹。只徐某人盯着院子里砸碎的一抔残次品,个中滋味难以言明。
若只论工艺,两只青各有千秋。
小神爷窑火神通,烧出来的青碗光泽莹润,通透明亮,胚胎如玉,满目生华,多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即便是不够擅长的鸟虫鱼,釉面里的画片也熠熠生辉,似温润的瓷片中化开一团融融春意,携来些许暑气。
而徐稚柳工笔一绝,十年修行功底深厚,见蝉如闻夏音,见莺如见春意,春夏之景竟在同一只碗上平分秋色,再勾以青,古韵典雅,风流蕴藉,隐含清正之风。
即是这文人的风骨,才令他险胜些许。
只外头人不知道,他曾失手多少次才画成这只碗。且说白了,手艺哪有高低,不过是一次侥幸而已。
他心里这么想,梁佩秋却不以为然,相反的他无端端忧伤起来,既惋惜明珠蒙尘大材小用,又叹恨自己无能,满眼小儿女的私情,何堪匹配?
她沮丧到两人再见时低落藏也藏不住,素来会发光的眼睛都黯淡了。
徐稚柳安抚了一阵,却是无用。
梁佩秋自怜自哀:“书里都说你我棋逢对手,我从未想过,现在想想,我哪里配呢?”
又是书里说。
“你经常去听书?”
“倒也没有。”
她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其实她被王云仙拉拽出门,多半都是去茶楼厮混。景德镇大小茶楼基本被他们摸了个底朝天,要说哪一家说书先生口才最好,当属鸣泉茶馆。
那先生口若悬河,来招接招,样其多,百听不厌。
当然最好听的还是与他有关的故事。
不过,自她两年前冒出尖儿来,市井也常有话本子将他们二人写到一起比较,她说不出是开心更多还是难过更多,总觉得还不够好,配不上与他摆在一起。但每每看到他们的名字互相挨着,又打从心底滋生出一种无可替代的喜悦。
有仰慕的人,追逐他的光芒前进,当真是一件幸事呀。
徐稚柳看她一时笑一时苦,愁眉不展的实在可怜,因下一个沉吟:“不若……等夏日荷开了,去我家里坐坐?”
她猛一抬头:“你家里?”
“我的私宅。”
“私宅?”
“是,书里只一个说得没错,我有一方池,种满了荷。夏日蓬下纳凉还算适意,你要一起吗?”
梁佩秋已顾不得脸红心跳了,捂着脸涕零:“徐稚柳,你真好。”
“不叫我柳哥了?”
这会儿没喝酒,哪里敢叫他柳哥?梁佩秋抱头作遁地状,万分汗颜地致歉:“上回饮宴实在是我唐突无状,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怪我。”
徐稚柳却不接话,转而道:“你今年十八了?”
“嗯。”
徐稚柳再有几个月年满二十二,勉强也称得一声哥。
“那就继续这么叫吧。”
梁佩秋惊住。
他这是什么意思?允许她唤他柳哥?
“柳、柳哥?”
他轻轻嗳一声,嘴角微勾:“就这么说定了。”又叮嘱,“以后莫再乱听书。”末了还不放心,“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我,不要再听外头胡乱传的话。”
梁佩秋点头如捣蒜,开心地要上天。
什么配不配的,早丢到脑后去了!
只想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来呀?
此时的他们,沉溺于相知相交的快乐中,彼此试探着模糊的心意,还不知道,这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
六月下旬的一天,徐稚柳甫回家中,见管事仆从们个个神色异样,顿时心中一凛,有了不妙的预感。
张磊随后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旋即丢开手上的文书,疾步朝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