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徐稚柳的书房很大,比梁佩秋想象中要大许多,进门东西朝向都是博古架,一面摆着各类名窑名瓷,一面摆着文书账簿等。
中间是一条水道,设有玲珑假山奇石,左右各四张圈椅,应是议事待客所用。
直走到底是一张长约八尺的书案,瞧着似乎是由一整块黄梨木雕削而成,远看木状树纹皆完整无缺,近看条条脉络清晰连贯,让人不得不惊叹师傅手艺精湛,可谓巧夺天工。
除此以外就是一些日常用具摆设,西侧有浣洗用具等,里头应连接着他的卧室。东侧书架靠里,临窗有一方软榻,榻边插着一株腊梅,挨墙摆着几只箱笼并几摞书,瞧着有了年份的样子,泛黄且不齐整,不似窑厂的文书。
她才要走近细看,就听徐稚柳叫他的名字。
“佩秋,我这里很乱,你不要介意,且先坐一会儿,我要先处理点事。”
梁佩秋心下一跳。
他叫他佩秋,他竟叫他佩秋?
“无、无事,我随便看看,你且先忙。”
此时管事们鱼贯而入,至书案前听徐稚柳的吩咐。
他们还停留在梁佩秋出现在湖田窑的震惊中,也不知徐稚柳讲了些什么,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进去,又云里雾里地出来。
眼看时年过来奉茶,他们不禁好奇,纷纷探过头来打听,却被小书童一记眼刀子飞杀回去。
看样子小书童还记恨他们帮着大东家隐瞒少东家之事,因下也不好意思多问,你推我搡地走了。
待处理完琐事,徐稚柳见梁佩秋正盯着博古架上一只陶泥捏的小兔子,顺势走到她身旁问道:“你喜欢?”
“不是,只是有点好奇。”
陶和瓷其实是两样东西。
陶泥随随便便就能捏出个玩意,即便生手也能捏得像模像样,瓷泥就不一样了,非常硬,且不容易成型,要像师傅们一样在轮车上拉出个坯来,少说得有一两年的功夫。
便力大无穷又天赋甚高者,也需三五个月才能成事。
他这间书房的博古架上,一眼看过去都是珍稀古玩,绝世名瓷,这一只普普通通陶泥捏的小兔子落在其中,便显得格外突兀。
徐稚柳解释道:“这是我第一次拉坯时,师傅丢给我玩的泥巴。他说先让我捏出个物件来,后面学着这物件拉坯,什么时候能拉出八成像的坯,我才算勉强入门。”
梁佩秋讶异:“师傅对你好生严格。”
徐稚柳摇摇头:“湖田窑以瓷为立身之本,坯是瓷型之初,应当重视的。难道你安庆窑的师傅,会随便教人拉坯吗?”
“这倒也不会。”
陶瓷行当里规矩多的是,譬若收徒,又叫开禁。
拉坯师傅、利坯师傅、画坯师傅,各流程的各位师傅们,开禁的时间也都不一样。只有收作了徒弟,才能到窑房里跟师父学习手艺,外人是轻易进不去的,否则看家的本事被人偷了去,岂非后院着火?
他因是徐忠的子侄,徐忠又有心考验他,才给了他特别的机会。
梁佩秋点点头,其实她看兔子是假,纯粹只是想找个物件转移注意力罢了。方才管事们进来和他商谈窑务,他竟没防着她,如此磊落,叫她心神都跟着荡漾起来。
“你方才谈事,为何不让我避开?你不担心我偷听去什么机要吗?”
徐稚柳不答反问:“你偷听了吗?”
“我……我没有。”
徐稚柳看他同小兔子两张脸摆在一起,竟十分相得益彰,遂微微掩唇,将那摆件取下来递给她:“送你吧,就当是我的谢礼。”
梁佩秋正发神,那烫手的物件已然过渡到她面前。她忙双手接住,小心翼翼捧在怀里。
徐稚柳又问:“是哪家找你置办官帖?”
梁佩秋想起正事,忙正色道:“梁玉瓷行。”
“听名字,是个女老板?”
“是。”
还是头一次有人找她写官帖招牌,且是个性格豪爽的女老板,当着王瑜等一众窑厂管事的面,她被调戏得面红耳赤,偏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稀里糊涂地受下了这份“另眼相看”。
徐稚柳看他这副情形,猜到些许,没再多问。
不料梁佩秋却会错了意,连连摆手道:“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找我,还把申请文书扔到我怀里,我推也推不掉。”
他说得有些急了,“我每日都在窑厂,门也不出,不知她怎么就找到我了!”
看他万分苦恼的样子,徐稚柳浅浅一笑:“我没多想,只我亦不是名家,你来向我请教,实在不敢当。”
“你在我心里就是名家!”
她脱口而出,随即找补一句,“何况你本就是名家,我知道很多人找你写招牌,你的字很好。”
她真的,有种不加掩饰的率真天性。
徐稚柳遇人无数,头一次有无法招架之感。
他低头喝茶,好一会儿才道:“不如你写几个字?我替你看看。”
“好。”
于是剩下的半柱香,梁佩秋写出了几个生平最认真的四个大字,见徐稚柳表情呆滞了一下,虽然只一下,但她已经在心里把梁玉千刀万剐了。
那位女老板眼瞎了吗?为什么找她写招牌?
为什么仅凭“一个月亮又大又圆”的约定,她就敢来找他?为什么要用这么丑的字去污染他的眼睛?
她有罪!
梁佩秋内心哀嚎,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遂带着壮士割腕的心情,在徐稚柳一笔一画的指导下勉强完成任务。
两人离得近,呼吸交接,四个字写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梁佩秋搁下笔时脸红得欲要滴血,有种胜似春的娇艳感。
其诡异程度,令徐稚柳不免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