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如今景德镇,他才是那片天。
片刻之间,王瑜脸色几变。
他深知湖田窑动荡便是安庆窑动荡,此时民窑一体,切不能内讧,一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不停踱步。
这时候的包打听王云仙,半是迟疑道:“我想起一件事,不知有没有关系。前儿个暖窑神那日,听说安十九去了湖田窑。徐大管事喝多了酒,因那太监似乎和徐稚柳争执了几句,听说险些还摔了酒杯。”
“有这回事?”梁佩秋忙追问细节。
王瑜一拍大腿,逮着机会就骂徐忠:“那厮惯有的毛病,一张嘴不带把门的,喝多了马尿更是轻重不分。”
因下也听不得王云仙含糊其辞,直接叫人前去打听,不过半柱香,来人带回消息。
湖田窑那头已然闹了起来,都说暖窑神那日,黑子几人口无遮拦,怕是被安十九听了去。加之徐大东家摆和解酒,徐稚柳没受,安十九气不过,约莫就冲那些打杂工下手了。
虽则是推测,但大伙传得有鼻子有眼,似不作假。如此一来,梁佩秋不再犹豫,立刻叫小厮备马。
她穿着新年里刚裁的雪青绘云纹长袍,腰间系一块玉牌,身条清俊,风姿雅然。
满堂屋的风在吹,天黑压压的,大雪将至,她单手提剑,就这么走出去。
王云仙看得瞪大眼睛,大喊道:“你竟会骑马?还会剑术?”
她六艺都学过一些,马是会骑的,至于剑术,不过唬人罢了。若她当真有武艺傍身,当年初到景德镇,也不会叫人欺辱了。
她想着安十九既是昨夜下手,即便人马早她一步前往瑶里,若不熟悉路况,恐怕也不会比她快到哪里去。
且她知道一条近道,能早两个时辰抵达瑶里。
今儿初一,徐稚柳理应上午祭祖,下午扫墓。徐有容的墓地在哪里,她也是知晓的,索性直奔那里。
王瑜见她有成算,当下也不阻拦,只再三叮嘱小心行事。
梁佩秋点点头,扬鞭而去。
人走远了,王云仙还愣在原地。
王瑜拍他肩膀:“快进来,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王云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即要小厮去套马车,他也要随她一起去。王瑜不许,寥寥几字就将他钉在原地。
“你想拖累佩秋吗?”
他当然不想。
只是,只是,他怎么能束手就擒地放任她奔向那人。
意识到这一点,王云仙颇有点迷茫地覆手胸口,那底下剧烈跳动着什么。
他顿时脸如火烧,逃也似的跑了。
晚间得到消息,安十九在江水楼大摆宴席,宴请各大民窑管事、瓷行、红店老板云云。
江水楼临江而立,夜夜笙歌。这一晚比起从前任何一晚无太大区别,只有心人知道,景德镇终究是变天了。
梁佩秋打马至半途,雪落了下来。
她拿起随身携带的蓑衣匆忙一套,给马儿喂了些水和干粮,又接着赶路。之后雪越下越大,不及傍晚就伸手不见五指。
雪掺着坚硬的颗粒打在脸上,逐渐凝结成冰。
她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四肢开始僵硬,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停下。
虽则天气恶劣,但也是她绝佳的机会。倘若凶手难以行事,于此地休息一晚,那么也就意味着,这是徐稚柳千载难逢的生机。
她告诫自己绝不能停。如此在黑夜中翻山越岭,不知和马儿较了多少劲,至夜半时分,终于到了瑶里。
料想此时徐稚柳必然已经归家,她马不停蹄朝村落赶去。
马儿却在村口累殆,再不肯往前走一步,无奈之下她只好下马,轻轻吻过马儿的眉心。
这是她出师后送给自己的生辰礼,当时想着,总有一天她会骑着马满载着什么回到瑶里,给当年羞辱过她的人看看;又或是当那人高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簪游街时,她不至于仰望不到。
甚至,她还想过,无论他走到哪里去,有了这匹马,她总能追上他,总能看到他,总还有盼头。
“小铃铛,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她抱着马儿的脑袋,几番爱抚,最终不舍地将马缰系在村口大树上,快步朝村里走去。
当年徐稚柳因家贫退学后,她曾打听他的住址,悄悄来过此处。
好几次他在田间劳作,她看到他母亲为他送茶水汤饭,两人在凉荫下说话,笑中带泪,有种不屈的生命力。
若问她有没有羡慕过那种守望相助的亲情,答案当然是有。
然她母亲年少颠沛,流离失所,除了她一无所有,她心疼她。纵然不是美好的亲情,也无法抵消她对母亲的爱。
她曾经怨过,恨过母亲,但无可否认,她更爱她。若非她突发疟疾而去,此生恐怕画地为牢,她也不会弃她而去。
是了,这是小梁秋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她曾在徐稚柳描绘的湖光山色和母亲给与的樊笼里认真做过抉择,最终她选了母亲,便也只能悄悄地、隔着老远来看看他。
她以为此生都将无法走近他。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站在了他的门前。
她缓慢地抬起手,扣住门栓。
下一刻,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