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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 / 2页)

第11章

说起来,其实梁佩秋没有想过会有那一天。

她出生时就被当作了男孩,稍微晓事时母亲开始同他讲和其他男孩的不同,不允许她和男孩们厮混,尤其不准在外随便更衣。

她不解,可无论怎么追问,母亲始终讳莫如深。

等她再长大一点,需要束胸的时候,母亲告诉她,其实她是个女孩。但她不能把自己当女孩,只有做男孩才有机会见到父亲,才能同父亲一起生活,回到大宅院里,受人尊敬,被人伺候。

她那个生父,一年倒会出现个三五回,同她没什么感情,大抵也是路过时想起这里还有一朵鸢尾,便顺道过来看看她的母亲。

两人常在屋内一宿地不出门,那个时候她坐在家门前,路过的邻居会指指点点,骂她是下贱的私生子。

她被骂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其实这样的日子不是不能维持下去,只母亲对她的期望实在太高了。生父带来的银两礼物,母亲舍不得用,全用来替她请夫子,武师、画师,琴师等。

母亲精心培养她的六艺,渴望她早日出人头地。

若她学艺不精,被老师退学,母亲也不会责备她,只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门,不吃饭也不喝水,不同任何人说话。

她和其他的母亲不一样,从来不会体罚她,只会折磨自己。

母亲说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折磨自己的,于是她拼了命地学习,越是拼命,越是着急,就越是学不好。

她样样都不算出挑,唯独丹青一技,稍有天赋。可那哪里是能傍身为富的本事,母亲就此反倒不准她再去学画。

在这样一个看不到出路的循环里,在母亲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关进屋内后,她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合上,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某一个瞬间,她当真窒息了般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声。

她跑出了家门。

那是个夏日,邻里正奔走相告洪水要来了,大家卷着铺盖纷纷往山上跑,街上乱糟糟的一片,人心惶惶,争吵不休。

唯她充耳不闻,逆着人群不管不顾地向着前方奔袭。

她不知前方是哪里,只一心地想逃离这里,逃离母亲的桎梏,逃离见不得光的身世,逃离他们带给她的一切。

正想着,忽然一双手臂扯住她,厉声质问:“洪水马上就来了,你要去哪里?”

她茫然地抬起头,灰扑扑的世界照进一道光。

他来不及和她多说什么,反手牵住她往回跑。

他在镇上私塾念书,此行是向夫子先生报信,组织学生撤离。

她从旁看着,帮不上一点忙,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偶尔回头,四处找寻她的身影,见她还乖乖跟着,便是一笑。

待迁徙至安全地界,远远看那奔腾的洪水一泻千里,冲向低矮的村落。

她顿时心惊,想起独自在家的母亲,忙要下山。

他再一次拦住她,在她的语无伦次中厘清了脉络,轻声道:“你不必担心,县衙已组织人手去撤离了,你且在此处等等,他们应在上山路上了。”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母亲。

母亲见到她,什么都没说一把抱住她,眼泪哗哗往下掉。

她在母亲温暖而潮湿的拥抱中,越过人群看去。

众人皆在讲述遭遇的危险瞬间,讲如何亲眼看到洪流将房屋推倒,将劳作的百姓侵吞。一路往上,他们甚至还在那湍急而浑浊的洪流里看到残断的肢体。

稚弱的学子们听得胆战心惊,抱团躲在角落里,而他身处其中,目光坚定,不见一丝慌乱。

直到此时,飘着的心仿佛才安定下来,害怕、惊慌及懊悔种种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引起一阵阵颤栗。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遇见他,就那么迎上山洪,她该如何。

而他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把拽回了她。

她是多么幸运。

在这场灾难中,瑶里一带村落几乎全军覆没。洪流埋葬了他们的家园,更埋藏了他们的“家人”,临时安置点每天都能听到哭声,老人的,小孩的,妇孺的,亦或七尺男儿隐忍的啜泣。

母亲也常在梦中惊醒,一把抱住身旁的她。

自然灾害面前,人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她,竟然动过那样的念头。

她不敢同任何人讲起,小心翼翼消化着所有的情绪。以为无人知晓,不想有天经过棚区时,正在施粥的他,特地绕过人群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半只酥饼递给她。

他说这是他没有吃完的,希望她不要嫌弃。又说灾后疾病多,她日常出入需做好防护。若有条件,每日都得用热水清洗身体。

他细细叮嘱了许多,绝口不提那日的事,可她知道,他是在安抚她。

因他的安抚,她熬过了梦魇的那些天。

此后便是村落的重建,她年纪小,参与不了大事,只随母亲同其他村镇妇孺们一起,做些灾后收拾归纳的活计,间或给各处送干粮吃食等。

她试图寻找他的身影,试图和他说声谢。

可惜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

王云仙听完,哑然了好一会儿,张张嘴:“就这?就这!”

他万分懊悔,为何他不是瑶里人,若他也遭遇那场洪灾,他必要救她!他撩起袖子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作势起身,被梁佩秋拽住。

“你去哪里?”

“我去问问那厮,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偏偏是他救了你!”

梁佩秋莞尔一笑:“他不仅救了我……”

等到一切回归正轨,她同母亲说,想回私塾念书。

其实她已很久不去私塾了,实在是她无心学习,于学业没有任何精进。母亲遂给她退学,将先生请到家里来,可她依旧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听她说要重回私塾,母亲异常欢喜,重金托人办事,将她送了回去。

在那里,她总算又见到他。

他见到她后也颇为诧异:“你来读书?”

她点点头。

他说:“于夫子学问很好。”

她当然知道于夫子学问好,已不是第一次来了,但她还是勉力镇定,说道:“我会认真的。”

他笑一笑,转身就要走。她深吸口气,叫住他,喃喃地道了声谢,他言说不必,思量再三还是道:“不必气馁,他日你必有所成。”

他当真比干心肠,玲珑剔透。

什么都看破,什么都不说。

她想问,你还记得我吗?不是洪水来的那一天,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已见过。

那是她第一次被送来私塾。

她底子差,分配在丙班,学了三个月,仍旧没开蒙。那天她刚遭到于夫子的训斥,抱着书垂头丧气,不防前面有棵梨树,直挺挺地撞了上去,尔后便听到一阵嘲笑声。

她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甚而连书都不想捡了,即刻就要跑。

谁知他却快她一步,捡起散落的书送到面前,轻声道:“没来得及叫你,撞得疼不疼?”

她幼年时期总有太多的迟钝、笨拙和麻木,整个人没有一点鲜活气,连母亲也常说他像个小大人,藏着满腹的心思,木讷又无趣。

她跌倒了向来只听到人笑,从未有人问过她一句“疼不疼”。

她当即想哭,却极力忍住,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他一眼,便是那张笑靥,那张温柔的笑靥,救了年少的梁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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