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有些怯场,小声问:“怎么回事?”
辜鸿铭回答:“有个词叫爱屋及乌。”
林纾:“……”
刚才和陆时闹得那般不愉快,现在却借了人家的名气获得法国人的热切对待,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矛盾的心情。
辜鸿铭则没有想那么多,
他问道:“刚才听闻,陆教授又有新作了?”
“有的有的!”
凡尔纳对同伴们颔首示意,
其余人便各自从口袋里拿出了小纸片,每个纸片都有一部分《克苏鲁的呼唤》的内容,
这是刚才分工抄录的,
他们不好开口要走陆时的原稿,只能用笨办法。
林纾瞪大双眼,
“这就是陆时的?”
他十分兴奋,
“快!快快快!鸿铭,赶紧读给我……我的意思是,直接将其翻译给我。”
辜鸿铭刚开始觉得这个要求不难,便应承下来,
没想到,才翻译几句他就顶不住了。
原因无他,
重复修辞太多!
长难句和复合句太多!
他越翻译越磕巴,
“当我把……不是……当我偶然分离……额……应该是……就像所有窥探真相的可怖过程一样,当我……等等……这样好像也不太对劲……!@#¥%……”
终究绷不住了。
凡尔纳看辜鸿铭的模样,不由得笑,
“很难的啦~其中有些句子,就连我们都要读好几遍才能顺下来。”
辜鸿铭尴尬地摸了摸胡子。
旁边的林纾不满,
“怎么停下了?”
辜鸿铭瞪眼,
“你以为长难句这么容易翻译?首先要对句子进行切分,逐个进行翻译,再观察每个句子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林纾道:“这你用得着跟我说吗?我本人就是翻译!”
辜鸿铭骂人的心思都有了。
法国人不明就里,
庞加莱劝慰道:“辜先生,我的母语是法语,但因为写论文、查阅资料,所以擅长拉丁文,也算精通翻译。在面对这种长句子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动词,然后以动词为中心点进行切割。”
辜鸿铭无奈,
“其实,我也是翻译。但这种长难句,口译比笔译难多了。”
庞加莱认同地点头,
“那确实。不过,既然你们与陆教授是好友,不妨从他那里借来原稿……唔……或者干脆请他翻译。”
辜鸿铭瞄了眼身边的林纾,没接茬。
林纾不解,
“看我作甚?你继续翻译啊。”
辜鸿铭不由得叹气,将庞加莱的话大致转述了。
林纾博然作色,
“让他翻?”
这个建议狠狠地刺伤了他的自尊。
他说:“鸿铭,你我皆是翻译,又何须倚靠一个后辈?”
此话语气不善。
庞加莱也察觉出了什么,好奇地看看林纾,又看看辜鸿铭,询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辜鸿铭刚张嘴,
结果,林纾便横插了进来,蛮横道:“鸿铭,你告诉他,我也是翻译!还翻译了《巴黎茶花女遗事》,恰好是法国的名作!”
辜鸿铭压低声音,
“你疯了?人家可是真法国人!”
林纾道:“那我翻译的还是假的法国名著?”
辜鸿铭无语,只好如实转达。
庞加莱顿时兴奋了,上前与林纾握手,
“先生真有品味!《茶花女》开创了‘落难女郎’之先河,揭露了七月王朝的糜烂,对贵族的虚伪提出了血泪控诉。在法国文学史上,它是当之无愧的名作。”
林纾:???
听不懂。
他看向辜鸿铭,眼中满是清澈的愚蠢。
辜鸿铭没辙,再次翻译。
这回轮到庞加莱懵了,
“辜先生,你这位朋友不是翻译大家吗?怎么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懂法语的?”
“啊这……”
辜鸿铭无言以对。
林纾看两人的面部表情,也能猜出对话的内容,遂道:“鸿铭,你把我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给他们看。”
辜鸿铭说:“人家又不懂汉语,怎么……等一等!你随身带着那本书?”
林纾果然摸出了《巴黎茶花女遗事》,
“他们是不懂汉语。但你可以翻给他们啊!”
艹!
一万匹彼其娘之在辜鸿铭心中狂奔而过。
小仲马的原著《茶花女》,法语;
经过王寿昌口述,转为白话;
再由林纾改成文言;
最后让辜鸿铭译回法语。
这么倒腾三次,必然面目全非。
但林纾一意孤行,
“鸿铭,你尽管翻。”
辜鸿铭无语,接过了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对庞加莱说道:“先生,这便是我好友的译作。现在我可以翻给你们听听看。”
庞加莱以为自己听错了,
“翻译给我们?《茶花女》是法语啊……”
辜鸿铭说:“主要是,我的好友想请真正的法国学者帮忙斧正。”
庞加莱看看林纾,隐约明白了,
看来,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像陆时那般谦虚低调。
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也好。”
说完便对凡尔纳点点头。
凡尔纳意会,对辜鸿铭道:“好吧,我来。只是,我这个人擅长文学批评,说话比较冲,希望你的朋友忍忍。”
辜鸿铭倒也无所谓,端起了,
他用法语念道:
“
‘我坚信,只有深刻理解和研究人性,才能成功塑造出鲜活的人物形象,这与学习语言的过程类似,若想流畅表达,必先深入学习和掌握语言的精髓。’
”
凡尔纳一脸震惊,
《茶花女》的开头第一段根本没那么长!
他左右看看,找到普鲁斯特,
“马塞尔,你不是能背诵《茶花女》吗?过来背一下第一段!”
普鲁斯特不明就里,但还是照着做,
“
‘我认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之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得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一样。’
”
在篇幅上,原文明显更短。
在凡尔纳看来,林纾的译文简直就像是为了水字数而加入了自己的见解。
凡尔纳问道:“辜先生,贵国的出版,难道也是字数越多,给的稿费越多吗?”
辜鸿铭一阵苦笑,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林纾的译作是文言文,
而文言文在水字数方面不具有优势。
这时,林纾凑了过来,问道:“鸿铭,怎么停了?”
辜鸿铭说:“他们觉得你的翻译过于冗杂,加入了自己的见解,并不遵循原著。”
林纾冷哼一声,说:“仲马先生早已魂归天外,无人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这个法国人凭什么说我的见解不遵循原著?”
“啊这……”
辜鸿铭语塞。
凡尔纳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好奇道:“辜先生,你的朋友刚才说了什么?”
辜鸿铭左右为难,
最终,他放弃思考,眼一闭、腿一蹬,如实回答。
凡尔纳当场便被气笑了,
“哈哈哈哈!”
他指着林纾道:“他说我不懂?你告诉他,在法国文坛,若论资历,小仲马是我的后辈!当年,我模仿《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故事结构创作了《桑道夫伯爵》。结果,小仲马给我写信,说我在从文学风格上比他更像他的父亲。”
辜鸿铭:???
“请问你是?”
凡尔纳冷哼一声道:“我是儒勒·凡尔纳。”
“咕……”
辜鸿铭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附在林纾耳边窃窃私语。
后者顿时呆立当场,
“你说他是……”
辜鸿铭无声点头。
凡尔纳冷笑,继续说道:“辜先生,你告诉他,他那根本不是翻译,应该是编译!”
辜鸿铭如实转告林纾。
林纾愕然,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
辜鸿铭叹气道:“可不熟悉吗?陆小友说过,我也刚说过不久。凡尔纳先生说,已经是第三遍了。”
林纾听得两眼一黑,
“艹你……咳咳……彼其娘之!”
他晕了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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