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说道:“亏你没想着翻译、润色《军人敕谕》。”
“呼~”
菊池大麓呼出一口浊气,
“连《教育敕语》都骗不了英国人,更不用说《军人敕谕》了。”
感情这老哥自己也能意识到问题所在。
终究受过现代教育,还是懂最基本的孰是孰非的。
陆时撇撇嘴,
“你看过《我是猫》吧?”
夏目漱石“啊?”了一声,嘀咕:“干嘛说到我?”
菊池大麓说:“那是一本很不错的闲杂读物。没有连贯的情节,只由一段一段自由散漫的闲聊组成,随便翻到哪一页,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进行阅读。”
陆时问:“除了吾辈,小说的主角有什么特点?”
菊池大麓陷入沉思,
良久,他回答:“是五个知识分子。”
夏目漱石用“就知道会这样”的目光扫了眼陆时,说道:
“我自己就是作家,深知自己的软弱。虽然有着发达的头脑和满腹的经纶,心里积聚了苦恼,却只能发发牢骚而已。无权无势,过着清贫的生活,自以为这是与世无争,保持清高个性的方式,却不知道,这实际上是受到了排挤,逐渐被边缘化的结果。”
“啊这……”
菊池大麓尴尬,
“夏目君,你真在说你自己吗?”
夏目漱石摇摇头,
“没啊,我说的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苦沙弥。”
菊池大麓:“……”
不知道为何,有一种被对方耍了的感觉。
其实,他觉得那些描述说的是自己。
他是伊藤博文文明开化派的一员,可随着《教育敕语》的颁布,又无力抗争,最后只能想那种可笑的“翻译”的方法自欺欺人。
玩一些文字游戏有用吗?
人家lu的作品,《日本文明的天性》,已经把那些阴暗着的、隐藏着的,说得很清楚了。
根本藏不住!
陆时笑笑,
“不知道我的翻译能不能让你们满意。”
用的是陈述语气。
菊池大麓有种被人完全看透,扒光了游街的感觉。
他苦笑了一声,
“我满意又有什么用呢?”
陆时早知道会这样。
他说道:“信、达、雅,信排在第一,就是说,准确才是翻译的第一要务。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当然,越是准确,越有可能不符合客户需求就是了。”
菊池大麓又被干沉默了,
“……”
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阵,他说:“陆爵士,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教育敕语》的呢?”
陆时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说道:“我没记错的话,《教育敕语》的前身是《教学大旨》,对吧?”
“这个……”
菊池大麓也有些说不准。
天皇侍讲元田永孚起草的《教学大旨》是在1879年完成的,
而那个时候,菊池大麓才从英国回日本第二年,
当时的他,还处于适应官场的阶段。
他说道:“那篇文章,在教育界颇有影响,具有全民性质,是非常重要的文献。”
这属于车轱辘话来回说。
陆时也不追究,
他眯起眼回忆着,缓缓背诵原文的一些片段,
“教育之要,在于明仁义忠孝。”
“徒以洋风是竞,恐将招至不明君臣父子之大义亦不可测。”
“是故自今以往,应基于祖宗训典,专一于阐明仁义忠孝,道德之学以孔子为主,使人人崇尚诚实品行。”
……
菊池大麓有一丝迷茫。
旁边的夏目漱石却十分震惊,
他是文科生,对《教学大旨》印象颇深,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不能像陆时那样做到信手拈来、说背就背。
陆时继续说道:“可见,在日本,很多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伊藤博文一派所对抗的力量,一点儿也不比任公所对抗的力量要弱。”
菊池大麓不知道任公是谁。
夏目漱石却很清楚,
“陆,梁先生似乎也在日本。”
陆时点头,
“是的。我会去拜访。”
看两人把话题扯远,菊池大麓赶紧道:“陆爵士,其实,日本宣扬传统儒教又没什么不好。毕竟中国已经……咳咳咳……”
他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说的话容易激怒对方,赶紧用咳嗽掩饰。
陆时不由得“哼”了一声,
“所谓的宣扬儒教,难道是要在小学校内悬挂古今忠臣、义士、孝子、节妇的画像?”
“这……”
菊池大麓尴尬。
接受现代教育的理科生,确实有些看不惯那些。
所以,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人。
陆时继续道:“话说回来,你跟我聊儒学,那我倒要问问,孟子所言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们学去了吗?”
菊池大麓被一直追击,多少有些恼火,
“中国就做得好?”
可以说,“民贵君轻”的理念在所有封建国家都没得到实行。
但陆时很清楚,菊池大麓说的不是反对封建的意思。
日本人顶着天皇反封建?
想想就搞笑。
菊池大麓所指的,其实是一个思潮:
日本人认为,他们才是华夏文明的正统继承者,而中国的文明已经在崖山后消失了。
这个思潮一直暗流涌动,
直到一名叫内藤虎次郎(即内藤湖南)的学者出现,实现了理论上的“大一统”。
他在中国历史的宏观方面有两大见解:
一、空间上的“文化中心移动说”;
二、时间上的“唐宋变革说”。
内藤湖南在文章中说,“中日文化同一体”,
此观点没什么新颖之处,因为基本是共识。
无论古今,日本学术界都认同日本文化源于中国文化,
历史上,明朝灭亡后,甚至还出现过朝鲜和日本互相争执谁才是华夏文明的正统继承者的事。
而“文化中心移动说”的观点就比较“新颖”了,
内藤湖南认为,文化中心是可以移动的,
华夏文明最早发源于冀、豫二州,以洛阳为中心,西汉至唐,中心移到长安,宋以后则形成政治中心在北,文化中心在南的分离现象。
由此,他推出了一个十分离谱的结论:
华夏文化的中心将来会移到日本。
这脑回路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更离谱的是,内藤湖南在此基础上受到感召,推导出了日本的天职:
由日本来实现中国文化的复兴!
这是近代日本的国家使命!
再之后,这些理论进一步发酵酝酿,成了后来臭名昭著的“共荣圈”理念,为侵略战争提供了重要的理由和借口。
陆时看向菊池大麓,
“菊池先生,那些理念,你觉得可信?”
一句话问得菊池大麓有些懵,
良久,他说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也……我也……”
陆时撇撇嘴,
“你也个屁!?数学、物理学,你是牛人。但那些诡辩,你还是离远点儿比较好,省得变成蠢蛋。”
此言一出,
“噗!”
夏目漱石笑喷了。
菊池大麓脸黑,
“陆爵士,你这种说话方式……哼……我觉得,你确实没学好儒学。”
陆时说:“你跟我扯啥呢?刚才也不知道谁先开始,‘你知道我是谁吗?’,那种拙劣的表演。”
“唔……”
菊池大麓气得吐血。
这时,一旁的夏目漱石低声道:“菊池总长,陆说话确实不客气。毕竟,他在爱德华国王面前也是这个风格。”
菊池大麓:???
竟然在大英的国王面前也是这个风格?
他不理解,但是大受震撼。
陆时摆了摆手,
实在是懒得再和对方说什么了。
他对夏目漱石点点头,
“我们走吧?”
说完,便站了起来。
菊池大麓看两人马上要离开,犹豫片刻,忽然道:“陆爵士,此去日本,你有考虑到大学进行交流吗?我相信,很多学生会愿意跟你讨论刚才的问题。”
陆时回过头,
“这是邀请吗?”
菊池大麓郑重地点头,
“是!这是邀请。”
陆时笑笑,
“希望你们的人别再搞出让我翻译《教育敕语》,却不用最后的成稿的事。”
言外之意是在暗讽对方输不起。
菊池大麓的脸色有些暗红,
不过,他考虑到东京大学那么多师生,对陆时群起而攻,应当没问题,遂说道:“我们向来实事求是、虚心求教的。”
陆时点点头,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答应对方的同时,他在心里想,
有必要想办法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以日本人的那种性格……
不是谁都像菊池大麓这么文明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