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
棺椁上、
……
斑驳的光影透出神圣的气氛。
神父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四周回荡,每个字都充满了威严。
《圣经》祭奠死者,
同时也表达了对死者家属的慰问和祝福。
人们的脸上都写满了哀思。
不知过去多久,
“阿门。”
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退下诵经台。
然后,法郎士走上去,开始阅读悼词:
——
我们与其为他悲伤,还不如向他那光辉的精神致敬。
这种精神将永垂不朽,像火炬一样,照亮青年一代跟随他前进。
……
让我们嫉妒他,因为他那伟大的人格为他赢得了最可骄傲的命运。
他,是人类的良心!
——
这句“人类的良心”一出,现场全都陷入了安静。
紧接着,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一浪高过一浪!
最后,甚至变得震耳欲聋。
这种气氛本应与“葬礼”一词格格不入,所以引得外面的市民踮起脚,好奇地看着这边的情况。
只可惜距离有些远,看不清。
法郎士心中感慨,
陆教授确实是非凡之人,以这句“人类的良心”为左拉定性,无疑是极高的褒奖。
在祂的国,左拉必然欣慰。
法郎士看向了陆时,
“陆教授。”
陆时:???
没想到参加葬礼还要被点名,有些疑惑地问:“法郎士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法郎士侧身,做了一个恭请的动作,
“请你上来说两句。”
“啊这……”
陆时有点儿头晕,问道:“法郎士先生,西方的葬礼没有流程么?”
法郎士回答道:“当然是有流程的。但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今天的葬礼本就不合流程。因为一般情况下,在神父念完悼词、做完祈祷后,棺椁就该送入地下室了。可你也看到了,我演讲完,之后还有德雷福斯先生要演讲。所以,这场葬礼没有明确流程。”
陆时无语,
“可是……”
他十分郁闷地左右看看。
结果,
“陆教授,你就讲几句吧。左拉先生生前相当敬佩你。”
“你能写出《狩猎》,为的不就是让左拉先生能够享受平静的葬礼吗?现在,你做到了,应该说说感受。”
“陆教授,大家都在等着你啊。”
……
所有人都催陆时上去说几句。
庞加莱欣慰地笑,
“陆教授,你若愿意聊聊自己现在的感受,左拉先生定然会开心。”
说着,轻轻推了陆时一把。
陆时没辙,
“既然如此,那好吧……”
他走了上去,随后,看向远方,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一起看过去,发现那里隐约可见奥斯卡·王尔德的墓碑。
有人下意识地吟诵:
“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
这正是《回答》中最前面的两句,
也是最经典的两句。
陆时轻声道:“亲爱的朋友们,其实我与左拉先生从未见过面。我不知他的形貌,生平亦知之甚少。所以,坦白讲,我站在这里的心情是无比忐忑的。”
罗兰轻笑,
“陆教授谦虚了。你以《狩猎》为左拉先生辩护,只此一条,便可说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了。”
其他人都不由得点头。
见众人如此,陆时也难免心怀激荡。
他看着左拉的棺椁,
“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
马刺,一种较短的尖状物或者带刺的轮,
一般来讲,马刺连在骑马者的靴子后根处,用来刺激马儿快跑。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陆时说左拉是马?
这应该是一种赞扬,因为马象征着牺牲和胜利。
甚至在西方的童话故事中,王子总是骑着马出现,给人一种自由奔放、精力旺盛的感觉。
如果某人具有这些性格,那么他一定是引人注目的。
可是,
“被钉入马刺的马”,这听着就有那么一丝丝不吉利了。
众人看向陆时。
陆时说道:“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
瞬间,现场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
“……”
“……”
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在咀嚼着这句话,
马,
以及马刺。
在西方,马刺是骑士精神的象征,卑劣的人不配使用马刺。
许多文学作品在描写漂亮男子,尤其是军人,时总少不了对马刺的描写,
《唐吉坷德》和《罗宾汉》自不必说,
他们讲的就是骑士精神。
而在一些爱情小说中,
例如,
《巴黎圣母院》,艾丝美拉达以想听弗比斯身上的马刺响来表现相思和爱慕;
《包法利夫人》写老包法利年轻时“身上的马刺叮当作响”。
可陆时说左拉,“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
显然,这是对传统进行了颠倒,马刺成了不好的象征。
众人恍然,
左拉所做的,不就是反封建、反保守吗?
而后面那一句,“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更是无比传神。
大家一齐看向公墓外。
透过栅栏的缝隙,仍能看到自愿前来缅怀左拉的市民,
尽管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却不难想象,一定满是悲恸。
陆时沉吟,
“各位,我想问一句,左拉先生成功了吗?”
一时间,沉默笼罩了周围。
忽然,有人说道:“他成功了。”
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德雷福斯,那个因左拉抗争而得以获得公正的德雷福斯案的主角。
他的眼睛已经满含泪水,
“他成功了。”
陆时心情有些复杂。
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冷笑话和回旋镖。
因为德雷福斯案,西奥多·赫茨尔受其影响,催生了其族裔的复国主义,并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愈演愈烈,导演无数血案,甚至流毒至今,撕扯着人类社会的文明底线。
但是,这不能怨左拉,
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且抗争取得了不可争辩的战果。
陆时点头,
“是的,左拉先生成功了。”
其余人重复:“左拉先生成功了。”
陆时缓缓走了下来。
庞加莱露出笑容,说道:“陆教授,你为左拉先生准备的悼词,可谓惊世骇俗、空前绝后。”
说完,他忍不住重复:
“
‘他是一匹被钉入马刺的马。他拼命嘶鸣,叫了几十年,终于把人类叫醒。’
”
这句话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
陆时摆摆手,
“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左拉先生自己。”
庞加莱道:“我明白。但是嘛……”
他不由得环视一圈,
周边,林立的墓碑和纪念碑在诉说着它们主人的故事。
庞加莱低声道:“或许,该为左拉先生树一个雕塑。内容是一只奔放自由的马,即使被马刺所伤,依然昂扬积极。”
陆时听得一阵无语,
他想到了自己在法兰西学院里的半身像,
还有那首关于数学的诗,
——
你的眼睛会欺骗你;
你的感觉会欺骗你;
你的经验会欺骗你;
但数学不会,
不会,就是不会!
——
碑文是这首诗就够离谱的了,
更离谱的是,甚至还将它翻译成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并刻在碑文中。
后世的学者赴法访问,
或者,留学生们在巴黎求学,
看到这首诗,他们会怎么想陆时?
陆时忍不住吐槽:“你们这帮法国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喜欢树雕塑。”
庞加莱问:“有什么不好?”
陆时撇撇嘴,
“没有,当我没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