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威廉二世出乎意料地真诚,
“陆教授,你受得此礼。”
他环视一圈,
“这么多的科学家、作家、社会活动家尊重你,又遑论一届小小的皇帝。而且,外祖母的事……”
陆时愣了半晌,才想起对方说的外祖母是谁:
仙逝的维多利亚女王。
威廉二世说:“陆教授是女王近臣,单凭这一点,作为晚辈的我也应该予以尊重。”
他的表情认真,不似作伪。
陆时多少有些惊讶,
据他所知,威廉二世是一个傲慢暴躁的人,
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难免让人感到出乎意料。
梅尼克环视一圈,
“陆教授,这里恐怕不是说话的地方。”
陆时犹豫片刻,缓缓点头,
“好,我们换地方。”
既然威廉二世可以沟通,那就不妨和对方聊上几句。
威廉二世躬身道:
“请了。”
他们一起离开热闹的餐厅,从楼梯前往斯德哥尔摩的最顶层。
几人停在一扇门前。
威廉二世说:“我包了一个房间。”
他推开门。
这是一个套房,布置非常考究,
家具都是定制款,沙发、茶几、地毯,无一不精美,
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果篮,篮子里装满新鲜水果,在十一月的斯德哥尔摩,非常少见。
陆时环顾一圈,
显然,这里没人住过,
皇帝陛下订房的目的就是为了会见自己。
威廉二世指了指扶手椅,
“请坐。”
陆时落座。
随后,其余三人才依次坐下。
梅尼克拿出笔记本,
“陆教授,不介意我做一下简单的记录吧?”
“啧……”
陆时咋舌,心中愈加诧异。
他看向威廉二世,
后者展颜而笑,说道:“陆教授,我是《镜报》的忠实读者,其中的访谈版更是期期不落。和你交流,如果能碰撞出火花,那就再好不过了。”
陆时耸耸肩,
“当然,悉听陛下尊便。”
梅尼克便拿起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一时间,房内陷入安静。
威廉二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没有开腔的打算,反而将目光扫向客厅的墙壁。
墙壁上挂着名贵油画,每一幅都在讲述一个故事。
过了片刻,
“你看,陆教授。”
威廉二世指着其中一幅。
陆时投去视线,
那是瑞典国王卡尔十三世加冕为挪威国王的场景,
这次加冕,意味着挪威-瑞典联盟的成立。
下面写着一句瑞典语:
兄弟人民的福祉。
威廉二世说:“多么神圣……”
陆时摊手,
“武力征服的‘神圣’。”
14世纪末,挪威丧失主权被丹麦统治,
到1812年,拿破仑被俄国打败,瑞典趁机战胜拿破仑的盟友丹麦,逼迫丹麦割让挪威。
挪威人民反对,并宣布挪威是自由、独立和不可分割的君主立宪国家,
于是,瑞典悍然发动战争。
威廉二世看向陆时,
“是的,是的。这件事并不光彩。”
他岔开话题,
“陆教授,之前我们聊到了德语的问题,还记得吗?作为世界上最优雅的语言……”
陆时说:“优雅尚且不论,‘最’我无法苟同。”
他信手念道:
“
‘light of my life,fire of my loins. my sin,my soul(我生命中的光芒,我热情的火焰,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
这段出自《洛丽塔》,应该算小说史上最著名的开场白之一。
蒙森咀嚼着这句话,随后道:
“通篇几乎只由「l」,「s」两个音开头的单词组成,这种头韵的运用,是英文中最典雅的写作方式之一。”
陆时点头,
“对,你说到了关键,‘写作’。”
他又用汉语吟诵一段:
“
‘读书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长才。’
”
这段出自王佐良先生翻译的《谈读书》。
即使不懂汉语,在场的三个德国人也能听出其中的合辙押韵,着实优雅。
就像剑桥大学的学生听陆时吟诵汉语版的《当你老了》。
陆时总结道:“所以,语言的优雅,体现在落笔后的文字,而不在语言本身。我说‘fxxk!’、‘shiit!’这种词,无论如何都很难优雅得起来吧?”
威廉二世为难地看向蒙森,
后者暗暗摇头,
他反驳不了陆时。
于是,威廉二世当即改了说辞:“德语作为历史悠久的语言……”
陆时直接打断道:“德语的历史并不悠久。”
“啊?”
威廉二世语塞。
一旁的蒙森毕竟是历史学家,不满道:“陆教授,德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墨洛温王朝。这还不算悠久吗?”
陆时挠头,
“我没记错的话,墨洛温王朝只是在扩张的过程中,‘不小心’吞并了一些小的日耳曼部落,包括莱茵河以东的日耳曼部落。”
蒙森的说法,就像南朝鲜的历史课本,
朝鲜被大元吞并,然后,大元的版图就变成了朝鲜的版图?
脸都不要了!
蒙森微微尴尬,
“这……”
陆时说:“当然,你说的没错,古高地德语确实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日耳曼人由于强大的古罗马文化以及天主教的影响,日耳曼语受拉丁语和法语影响,逐渐变化而来。”
蒙森摊手,
“你看你看。”
陆时无奈地说:“但是,要说德语历史悠久,这就有点儿……毕竟,欧洲的主要语言是法语、英语,跟这两者比,实在捉襟见肘。就算西语、葡语、意大利语,也是……咳咳……”
说着,陆时又看了眼油画,
“不得不说,连瑞典语也比德语要早。”
“嘶……”
蒙森捂着腮帮子。
梅尼克看过去,问道:“老师,你肿么了?”
蒙森白了弟子一眼,
“没事,牙疼。”
威廉二世见德国最德高望重的历史学者再次被陆时驳倒,只能又一次改口风,说道:“德语作为简单易学、容易传播……”
陆时又打断:“皇帝陛下,德语,学习难度蛮高的。”
“啊?”
威廉二世头都晕了。
一旁的蒙森说:“陆教授,德语再难,也比汉语和俄语容易吧?”
陆时摊手,
“当然比汉语容易,因为汉字属于象形文字,拿德语跟汉语比较,好意思吗?”
蒙森:“……”
老脸不由得一红。
他又说:“那俄语呢?”
陆时摇摇头,
“事实上,德语应该是比俄语难的。马克·吐温就说,‘学习了几门语言后,我确信一个有天赋的人三十个小时学会英语(除去拼写读音部分),三十天学会法语,三十年学会德语。’”
这句话,出自《可怕的德语》,
马克·吐温专门写一篇文章来吐槽德语,可见一斑。
蒙森皱眉道:“马克·吐温又不是语言学家。”
陆时点了点头,
“是的。退一步讲,哪怕他真是语言学家,评价也不见得客观。真正想知道语言的难易,最直接的便是统计学方法。”
蒙森好奇,
“那,有统计吗?”
在一旁的梅尼克和威廉二世听得直摇头,
两人心里吐槽,
蒙森这老头,怎么如此单纯?
被陆时牵着鼻子走,真要去搞什么统计学的方法,那不是相当于承认德语难学了吗?
这种情况下赢了俄语又能如何?
而且,
万一要是输了呢!?
威廉二世赶紧插入话题道:“德语是一门……那什么的语言。”
“噗!”
陆时笑喷。
他摇了摇头,说道:“皇帝陛下,咱们不妨开门见山。你想跟我聊的,真的是德语本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