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那将领遂蹲下,在地上划了春明门内的地形。此处原本就是有夹墙的,如今更是在内墙之内又设置了一道木墙。那么,木墙附近是否还有陷阱就得再排查一遍。
崔干佑只好招过一个登上城头的士卒近前询问,道:“城内是何情形?”
“报元帅,唐军已做好巷战准备……”
~~
青门大街。
马蹄声哒哒作响,刚率兵支援了南门的薛白再次赶回了北门,得知叛军已攻破了外城门。
乍闻之下,他也有一瞬间想到自己也许赌输了,也许是错误地估量了局势,也就是错误地估量了唐军将士们的忠勇。但这种犹豫只有一瞬间,他早已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清楚,落子无悔。
且不说他还有信心。至少,他还替大唐守了这么久的长安城,哪怕败了,局面都不会比历史上的更差,他早已坦然。
“北平王,崔干佑的大纛就在城外!”
“列阵!”
薛白驻马长街,拿出裹布把手重新裹了一下。他手上的老茧被扯掉之后的伤口一直没好,反而越磨越厉害了。也许只能等战事暂停一阵子后,才有养伤的机会。
他决定,若是叛军攻破了城门,与崔干佑对决一次,给城中别的将领们组织兵力抢回城门争取时间。
想必,这样的肉搏厮杀,是崔干佑期待已久的。毕竟范阳骁骑,强就强在冲击厮杀。
胯下的战马拿马蹄刨着地,两杆大旗隔着城墙竖立,距离其实已经很近了。
夕阳的光晕照在薛白银色的头盔上,将它染成了金色。
他跨坐在战马上,似乎睡着了。毕竟这段时间太累了,他肩膀上担着长安城的存亡。
为什么是他担着呢?因为他身为皇孙,受封郡王,名望权势最大……事实上他并不是皇孙,只是一个贱奴出身。哪怕逃到蜀郡,也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苛责他。
归根结底,是他想要担着。他承受的一切,本就是他一直孜孜不倦在追求着的。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薛白睁开眼,高举着他的武器,与长安共存亡。
夕阳彻底坠落西山,夜幕降临。
“当——”
恍惚中,他听到了钲声在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甩了甩头。
~~
姚汝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抹夕阳照进长安城内各个坊巷,美极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不该当个写传奇故事的,该学画才对,画下这最鼎盛时的长安,因为怕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泪水奔流而出,他俯身拾起掉落的刀。
最后的夕阳之中,他看到张小敬正在被四个叛军围攻,已经摔倒在地了,一名叛军抢上,举起刀便要取张小敬的命。
“噗。”
姚汝能撞了过去,摔在地上,同时也一刀劈在那叛军的小腿上,不管不顾,对着他袴甲里面就是一阵捅。
“起来!”
张小敬大喊着让姚汝能赶快起来,因为他看到叛军已经挥刀向姚汝能杀了过去。
破风声响,天忽然黑下来。张小敬瞪大眼,努力看清那黑暗中的情形。
渐渐地,眼睛适应了夜幕,他看到叛军那一刀斩歪了,斩在了姚汝能的胳膊上。
“当——”
也就是在此时,他们听到了悠长的鸣金声。
叛军们愣了愣的同时,张小敬已忽然跃起杀上,拉回姚汝能,爆发出惊喜的大喊。
“守住了!”
“守住了?”
姚汝能诧异了一下,转头看向城外,只见叛军主帅的大旗正在越来越远。
下一刻,他却是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们守住了长安!”
“怎么做到的?”姚汝能十分好奇,喃喃道:“北平王怎么做到的?”
忽有欢呼声从城中传来。
“北平王!北平王……”
他们转头看去,青门大街上,已亮起了团团篝火,士卒们正围着薛白欢呼。
“哈哈。”
张小敬也抛掉手中的武器,加入了他们的狂欢。
守住长安,使得薛白在他心中已有了无可比拟的地位。
~~
落日前的一刻,李琮正站在花萼相辉楼上。
这里离城门并不远,对于他这种身份来说,算是亲临前线了,他也确实激励了不少士卒。只是一开始显得像是于事无补。夕阳坠落的刹那,让他觉得整个大唐都坠入黑暗了。
然而,竟是在那黑暗之中,他听到了叛军撤军的声音。
他不知原因,但心中的惊喜可想而知。
嘴里的无数个“居然”“怎么会”被他咽下去,他双目落泪,看向天空,喃喃道:“天佑大唐,天佑大唐。”
“殿下,殿下守住了京城啊?!”
虽然更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但薛白既然称这是守长安的最后一战,众人自是相信叛军将要退兵了。
李琮身后的官员们亦是惊喜,惊叹了一句之后,连忙歌功颂德了起来。
在父兄出奔的情形下,独自监国,孤守长安,率乌合之众挡叛军精锐主力,这等功劳,当然是极高的,他也确实当得。
听着这些颂赞之词,李琮脸上浮现出极为喜悦的笑容。他仿佛能想像到自己君临天下,再造盛唐。
只是,这种喜悦很快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北平王!”
“北平王!”
李琮走了几步,从栏杆向东望去,能看到青门大街上数不清的士卒已抛掉手中的兵器,围着薛白,发出了由衷拥戴的欢呼。
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僵固住了,感到背脊发凉,仿佛有人拿着匕首抵在他的后心。
从日落,到敌军鸣金,再到唐军欢呼,时间只过了短短的一会儿,然而,李琮的一颗心,从绝望到惊喜再到忌惮,也已是一波三折。
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
但长街上却点起了篝火。
西边,李琮站在高高的宫中楼阁上,东边,张小敬站在尸横遍野的城头,同时看着被篝火照耀着的、欢腾的长安军民。
~~
“北平王!”
“北平王!”
薛白置身于欢呼之中,转头四看,反而有些茫然。
他想到了初来之时那个下雪天,环顾长安,不知自己是谁。如今于这漫天的欢呼中,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关乎于“北平王”这个名号,郡王也好,亲王也罢,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长安城,与这满城军民的命运建立了连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也将担负起与之对应的责任,他将守护它。
以前,很多志向都只是嘴上说说,而现在“守护长安”成了实质的东西,他愈发清楚重生一场,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用了小半刻,消化了这样胜利的喜悦。薛白冷静下来,招过姜亥,一道道命令传达了下去。
“立即派出哨马,打探各处的消息。”
姜亥还在狂喜,愣了一下,才行礼道:“喏。”
“修缮城门,救治伤员……请颜相与王难得将军主持。”
“喏。”
薛白招了招手,压低了些声音,道:“我要分别见王思礼、李承光,速去安排。”
如今在长安城中,除了陈玄礼这个龙武军大将军,王思礼、李承光两人便是级别最高的将领了。但因为潼关之败,两人低调了许多,一直以来只是本本份份地守城,把出城偷袭这种出彩的机会让给王难得,也不与薛白争指挥权。
但,薛白之所以能指挥得动他们,并非是因为在军中的威望更高。有一部分原因是,值此危急关头,李琮给了他皇孙的身份,以及代表监国太子全权行事的权力。
在长安之围未解之时,这种平衡并没有人去打破他。而叛军一退,情况势必会有所改变。
眼下,是薛白威望最隆之际,他第一时间便带着这份威望,去与王思礼、李承光好好谈一谈。
~~
天明。
元载登上城楼,举着千里镜向东望去,渐渐地晨光洒下,他发现,叛军竟是拔营了。
他有些意外,脑海里忽然回想起薛白说的那句“全赢”。
“竟然……”
他喃喃着,心里不得不佩服薛白对局势的把握。但现在哨马还未回来,长安之外,具体发现了什么还不太清楚。
接着,元载愈发惊讶,下意识地伸长了脖颈。
因为在千里镜的视线里,他看到叛军并不是向东撤的,反而是向西南方向缓缓行军。
为何?
元载想了想,认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东面的华阴、潼关、陕郡,有一处甚至多处被唐军截断了,且这股唐军气势不弱,连崔干佑都不得不及时停止攻打长安,避其锋芒。
还有,叛军西去,那必然要与如今在西边的兵马会合,换言之,崔干佑派了不少兵力西向。
从这一点看来,薛白虚张声势的计划似乎成功了一半,但更有可能是李亨真的派兵来了。
元载才放松下来的一颗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遂回过头,招过一队士卒,吩咐道:“加派人手清理城下的尸体,找到我要的那封信!”
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愿在权力斗争的道路上落后旁人半步,必须要亲眼看看,李亨到底打着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