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也不知自己能去哪里。
薛白道:“试问今日整个长安,什么都不做便有口粮供应的有几人?有多少人受伤了、生病了,连伤药都敷不上。如今你还能在深宫里娇生惯养,又有何不足?”
杨玉环目光看去,火光映着薛白的脸庞,依旧英挺坚毅。可与以前似乎又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如今是皇孙李倩了,不是她那个义弟薛白。
名义上,她是属于他的皇祖父的妃子,两人之间原本若有若无的一丝嬉笑怒骂的情绪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严肃,相处起来便十分的硌人。
杨玉环摇摇头,转身似打算回宫,目光瞥见了兵器架上挂着的佩刀,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将它解了下来。
然后,她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颈上抹去。
她想到了少女时在家中庭院看牡丹的情形,忽然,一阵风吹来,原本娇艳的牡丹瞬间坠落,留下一地绚丽的花瓣。少女时期的她只觉得遗憾、不解,如今她才明白,枯萎地活着才是最痛苦的,她宁愿在最美的时候死去。
“咣啷!”
刀划破雪白的肌肤,溢出血的瞬间,薛白猛扑上前,将它打落在地。
“你做什么?”
他搂着杨玉环,摁着她的伤口,向外面要奔进来的兵士喝道:“没事,不必进来!”
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掌,观察着她脖颈处的伤口,稍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的眉头是紧皱着,因为他还很忙,并不想为杨玉环耽误太多的时间。
哪怕她美得倾国倾城,曾经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可眼前,天下危亡,社稷倾颓,他根本没心思去呵护这么一个娇贵的女子。
“我,没用了。”
泪水从杨玉环眼里流淌出来,她倚在薛白怀里看着他,哭道:“宫中有高力士、陈玄礼,你并不需要我的。过去,三郎最宠我之时,我尚且不喜欢干政……我这人,只喜欢唱歌、跳舞,可现在没人想要歌舞了,他们都说,是歌舞害了大唐……”
“不是,错的不是歌舞。是当权者的骄固与自私,是阶层的僵固、制度的腐化,与歌舞无关。”
“世人都骂我,我仅有的这些,音律,舞蹈,美貌,成了罪孽。其实,连你也嫌我娇生惯养,颠覆了你们李氏社稷,不是吗?”
“没有。”薛白道:“我只是……”
他想说,他希望杨玉环更坚强、独立一些,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能少一些娇气,多为社稷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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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他总觉得这要求是理所当然的,在这长安城,无数人挣扎于贫贱、危险、痛苦之时,她享受着锦衣玉食,那在苦难来临之时,她本该多担待些。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发现她不会,她没有这个能力。
一直以来,她就因为她的美貌,被觊觎、被抢争、被供养,不曾选择过自己的人生。从寿王妃到杨太真,再到杨贵妃,她从来都只是一个战利品,由当权者决定命运。当这一切分崩离析了,她的美貌不再珍贵,他却希望她立即就拥有坚韧的品格。
一时半会的,她适应不了。
“我肯定活不下去。”杨玉环紧紧攥着薛白的胳膊,以哀求的口吻道:“你一次次救我,没用的。是我没用,像一朵换了个花盆就养不活的花。我这种祸水,就只适合活在盛世,乱世不需要歌舞……你就让我死吧,我不想活到人老色衰,遭人嫌弃。”
“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吗?”
“知道,你想当皇帝。”
杨玉环平平淡淡地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在她眼里,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薛白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不信。”
“真的,或者说不仅是。”薛白道:“皇帝只是我实现抱负的途径,我想要兴复大唐,延续盛世,我要让它比以前更强盛,一直强盛下去。”
杨玉环抬头看着他,仿佛能从那一双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他的憧憬,她不由愣住了。
“盛世会再来的,你很快可以歌舞,依旧会是最光彩夺目的人。”薛白又道,“不会有人再骂你是祸水,我们坚持平定战乱,为的就是过好日子。”
他说着,已拿来伤药与裹布,处置着杨玉环的伤口。
“太久了。”
“不会,我不能让叛乱一直持续下去。”
“你还年轻,故而这么说。”杨玉环道:“我已经老了,不想被人嫌恶地度过这些年……”
“不老。”
薛白低着头,擦拭了伤口旁的血迹,观察着伤口,扶着她的肩,用裹布在她的脖颈上缠了两圈,随口道:“真不老,看着比我还小些。”
“胡说。”
杨玉环不信他的话,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却也因薛白这句话而烟消云散了。
她一生都在被人关注着、呵护着,今日突然发作,或许正是因这么长时间以来再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上的关怀,如同娇贵的牡丹没了阳光雨露。
怨气一散,她再说话,就恢复了以往的亲近之意,道:“我就是没用,贵妃称号在你这里无用,肚子饿了也不能杀敌换粮。”
“唱歌跳舞也行的。”
“给你舞?”杨玉环冷哼道,“皇孙胆子倒不小。”
她其实对薛白这个皇孙身份是有些怀疑的,方才顾不上说,此时有心试探,遂准备以这名义打压他。
“不是,歌舞也有激励士气的作用,如军中有破阵乐、剑器舞。”
“你当我是随便舞给旁人看的吗?”
“教导也可,梨园弟子、教坊,总不能这般散了。待空了,你可编排些庄重、振奋的舞蹈。哦,最好是能证明圣人在长安……”
薛白想到了便随口说了,旋即便做了安排,让人告知李十一娘明日去见杨玉环。也许,如此一来,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以及梨园技艺也不至于因战乱而没落下去。
对于薛白而言,此事不算太紧迫,他只安排一句罢了。对于杨玉环来说,她却感到十分新奇,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宫城,迎接新的生活。
“请贵妃回宫吧。”
“不叫我‘阿姐’了?”杨玉环问道。
“也可以叫,各论各的才是大唐风气。”
“我问你,你这皇孙身份,是真的是假的?”
“自是真的。”
杨玉环见一时试探不出,转身要出去,忽想到可以诈一诈他,又道:“可你也生不出子嗣来,谋得帝位又有何用?”
薛白似被噎住了,想了想,道:“方才说了,为的是兴复大唐,延续盛世。”
“就不怕我告知东宫,你野心……”
此时,外面已有了脚步声,守卫道:“北平郡王,颜相、王将军来了。”
颜真卿与王难得过来一直是不通禀的,已径直往里走来了。
薛白看了眼杨玉环,想到以她的身份,终究是不便的,指了指里间,让她到进去。
“怕什么。”杨玉环无声地讥了他一句,拿着斗笠转入里间,却是薛白歇息之处。
很快,她便听到颜真卿说话,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之色。
“都审过了,消息是真的,忠王确是在灵武称帝了,改年号为‘至德’,召告天下,责殿下与你弑君。”
“阴谋家之言,不可信。”薛白竟是语态轻松,道:“圣人在长安,他如此行径,与公然谋反无异。西北边军反而不会再轻易听从他。”
王难得道:“我担心的是叛军以及勤王兵马的反应。”
“是啊。”颜真卿道,“一旦消息传开,叛军便知朔方军不会来援,长安城中亦是人心摇动。”
“若让叛军认为,这是我们传出的假消息,故意让他们放松警惕呢?”
“何意?”
“依旧还是原来的计划,但这次,叛军已经认为我们不会有援兵。于是全力围攻长安,这时候,秦岭忽然出现了李亨的兵马,崔干佑会怎么想?他必会认为中计了,反而会更重视。”
杨玉环在里间听着,但其实听不懂这些。
她反而是意外地发现,薛白的声音十分从容不迫,全然没有方才与自己说话时的焦虑。可见,他是擅长在人前掩藏自己的不安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兵马出现在秦岭了。”
“有。”薛白道:“莫忘了,我曾随王忠嗣征伐过南诏。蜀郡不仅是杨国忠的地盘,也有我的部将……”
时间一点点过去。
里间,杨玉环已经趴在小案边睡去。
薛白、颜真卿、王难得却还在地图前指点着。
“叛乱发生了这么久,他们必然已从蜀郡前来勤王。我们眼下要做的,得派人突围传递消息,让蜀郡兵马抵达时,假扮成大股西北边军,引诱叛军主力西进。”
“崔干佑未必好骗啊。”
“试试,我们务必要继续与李亨联络。”
“还有一个问题,叛军主力即使西进,战线依旧不长,以他们骑兵的行进能力。我们安排在南边这支兵马依然不足以拿下潼关。”
“此时,便要切断洛阳与潼关的联络了,你们猜,怎么做?”
王难得道:“还用猜吗?只能是从河东出兵,也缺不了这一路兵力的配合。可说来,郭子仪、李光弼如今还未回师,莫不是被召到朔方去了?”
颜真卿反而稍松了一口气,指了指薛白道:“王将军莫忘了他是从何处回来了,河东没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