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抚着长须,道:“我与罗希奭说,我考虑考虑。”
这句话一出,师徒二人不由同时笑了笑,显得有些狡猾。
“李延业的案子,老师真办错了?”
颜真卿思忖着,道:“哥舒将军确与我说过,那些吐蕃人见李延业是想商议除掉尺带珠丹一事。但我还是继续弹劾李延业,一则,私会外臣就是重罪,尤其李延业身为禁军将领,倘若人人都找理由,长安便乱了。二则,那批吐蕃人狡猾,我还是怀疑他们的目的。”
“老师在怀疑什么?他们要刺杀圣人?”
“不是。”
颜真卿沉吟着,道:“我回长安的路上,在驿馆见过那些吐蕃人,有些不好的直觉……”
才说到这里,书房外有了急促的声音。
“阿郎!”
颜真卿打开门,问道:“何事?”
“南疆……郭公病逝了!”
“什么?”
“郭二郎就在门外,请见阿郎。”
“快!”
颜真卿大步赶到堂上,只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哭拜在地。
“颜公,我阿爷与阿兄,尽皆去了……”
~~
天宝八载马上就要过去,腊月里,却又死了一个上柱国。
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剑南节度采访使、蜀郡大都督府长史、持节充剑南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本道并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上柱国,郭虚己。
郭虚己出身于太原郭氏,一生戎马,先后打败吐蕃、羌族、南诏,镇守剑南,威震边疆。他逝世之前,刚刚从川蜀出兵,攻破千碉城,擒得吐蕃宰相,并平定了南诏的一场叛乱。
他还有一个妹妹,嫁给圣人为昭仪,人称郭顺仪,郭顺仪生下了圣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
薛白曾几次听说过郭虚己的名字,一次是巨商郭万金,便是打着郭虚己的亲戚名号,一次是回郭镇郭太公也说与郭虚己有亲。
但薛白先杀郭万金,再取郭太公之田地,倒没见太原郭家来报复。
不论如何,这一年,大唐又凋落了一个名将。
……
到长安报信的是郭虚己的次子郭恕,因为郭虚己的长子也随他死在边疆了。
郭家与颜家是世交,郭恕见了颜真卿,哭了良久,诉说起父兄去世的详情。
“年初,阿爷带着阿兄出兵川西高原,攻破西蕃八部四十余城,置金川都护府以震慑之。后来听闻吐蕃打算招降南诏王,他遂率兵回蜀,路上染上了瘴气,才到蜀中便病逝了,阿兄也是……”
颜真卿唏嘘不已,但之后不得不问道:“吐蕃想招降南诏王了?”
“是,吐蕃一直有拉拢南诏之意,但阁罗凤一直表现得对大唐十分忠心。天宝七载,南诏有部落叛乱,阿爷遣姚州都督前去平叛,李都督便说南诏王阁罗凤不肯合作平叛,阿爷当时在剑南,派阿兄前去查探,阿兄查明,阁罗凤并没有叛唐。”
颜真卿拍了拍郭恕的肩,道:“先打理好你阿爷、阿兄的后事吧。”
郭恕道:“我想把阿爷、阿兄,送回偃师首阳山安葬。”
颜真卿不由回过头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此时才知道,郭太公也不算说大话,太原郭氏嫡支确在首阳山买了一大片坟地。
他遂道:“此事我来帮忙。”
“多谢。”郭恕又看向颜真卿,道:“阿娘想请颜公,为阿爷写一篇墓志铭,不知可否?”
颜真卿点头答应下来。
此时,却又有人赶到颜宅,远远已大声喊道:“郭二郎可在,圣人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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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阳院。
天蒙蒙亮时,张汀还在熟睡,她昨夜被孩子折腾醒了许多次,睡得很沉。
迷迷糊糊中却被人推醒了。
“殿下?”
“郭虚己死了。”
张汀有些不解,起身,揉了揉眼,道:“郭虚己?”
李亨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郭虚己的战功赫赫,道:“郭顺仪的兄长,十六郎的舅舅。”
“永王的舅舅死了?”张汀松了一口气,“我前些时日还在想,自我们到少阳院以后,永王也渐渐不安分了。”
李亨摇了摇头,道:“十六郎不会的,他阿娘没得早,是我抚养他长大的。他小时候,我常哄他睡觉,喂他吃饭,教他读书……”
“你对我们的孩子都没这般上心。”
“那是你太疼孩子了,不给我机会。”李亨小心哄了张汀一句。
张汀道:“我还是觉得永王不安份。”
李亨笑了笑,道:“不会的,怎么排也排不到他这个十六。”
“办丧礼吗?”
“这几日礼院会设祭堂。”
“正好,殿下可拉拢颜真卿了。”
“是啊。”
就在当日下午,李亨果然被允许与李璘设郭虚己的祭堂。
他表现得很悲恸,拍着李璘的背,道:“你我兄弟情深,你之舅父,便是我之舅父。”
“阿兄。”
李璘哽咽着,因这句话感动得流下泪来。
他们想必会一辈子牢牢记得今日这兄弟情深的一幕,再往后的某天之后,一次次地回忆。
李亨遂接过麻衣,与李璘一样披麻戴孝,此举又赢得了许多官员的好感。
他与官员们议论了郭虚己一生的功绩,议论了西南局势,之后转到后堂,只见颜真卿正提着毛笔,站在桌案前冥思苦想。
“颜公是在为郭公写墓志铭。”
“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今日我只是郭公的子侄。”
李亨哀悼了一会,找着机会,渐渐将话题牵到了颜真卿身上。
“对了,听闻颜公近来有些麻烦?”
“殿下也有耳闻?”
李亨压低了些声音,道:“我必支持颜公,公可寻驸马张垍,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颜真卿有一瞬间的滞愣,目光看向李亨。
李亨点了点头,因不宜多谈,转身走开了,自去寻张垍说话。
依他的想法,颜真卿既被哥奴打压得厉害,此时正好与薛白一起投向东宫,张垍是聪明人,懂得怎么办。
那边,颜真卿眼看着这位太子的背影,叹息了一口气,脑中再次回想着郭虚己之死,以及吐蕃、南诏的形势变化。
他不由一阵悲怆,再落笔,已是挥挥洒洒。
“呜呼!公秉文武之姿,竭公忠之节,德无不济,道无不周,宜其丹青,盛时登翼王室。大命不至,殁于王事。上阻圣君之心,下孤苍生之志,不其惜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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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离年节更近了。
寒冬腊月,郭恕带着圣人的厚赐、颜真卿的手书离开长安,去接父兄的尸骨。
从川蜀运骸骨,他家人是顺长江而下,到了扬州,走运河北上,经黄河到偃师。如此虽然绕了大唐一大圈,却都是水路,老母亲与家眷们能少受许多罪。
郭恕则因为骑马,双股都磨烂了,他擦了擦满是风霜的脸,赶向首阳山。
一骑东归,他尚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的是怎样的国仇家恨。
同一天,也有一大队人马正从首阳山而来。
樊牢策马赶到了队伍的最前,抬头望去,看着远处那巍峨的长安城,不由被震在那儿。
他还是初次来长安,初次见到这恢宏的城池。
“长……长安。”
樊牢这次护送杜有邻回来,主要还是薛白想见见他,听他说说铜铁生意的近况。而他私心里,其实是想见见那位皇孙的。
知道皇孙是怎么样的人物,他才能安心把兄弟们的命交在对方手里。
“愣着做甚?”
杜有邻骑马上前,喃喃道:“长安城啊,老夫马上要任这里的少尹了。”
“杜公前途无量。”
“不瞒你,老夫心虚得很。”杜有邻道,“若有你当京兆府的捉不良帅就好了。”
“杜公莫开玩笑了。”
樊牢果断拒绝,心怀敬畏,随着车马进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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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坊。
平静了一年多的杜宅再次热闹起来,杜五郎又高兴又遗憾,忙前忙后地安顿着。
好不容易把几箱书卷搬到书房,杜有邻迫不及待地就要与薛白谈事。
“薛白呢?方才还看到他在。”
“我去找找。”
杜五郎转身才出书房,迎面,卢丰娘迎上来,道:“你两个阿姐呢?方才还到她们。”
“啊。”
“问你一句,终日大惊小怪的做甚。”
“啊,我想到丰味楼近来有些事,该与阿姐谈谈,我去找他们。”
杜五郎吸了吸鼻子,一路跑到第四进院,正要到西厢叩门,想了想,到院里滚了个雪球,丢到窗户上。
之后,连着丢了好几个。
他等了一会,方才过去,问道:“你们在里面吗?阿爷要与你谈正事了。”
没人回答,杜五郎遂挠了挠头,往五进院走去,却见薛白、杜媗、杜妗正坐在亭子里,一本正经的模样。
“欸,你们在做什么?”
“谈正事。”杜媗已在煮着茶,淡淡应了。
杜五郎于是不好意思说他阿爷也想谈正事,毕竟,他阿爷那点正事,实在没底气说。
他干脆走过去,捧起一个小茶碗。
三人也不避着他,继续交谈着。
“所以,眼下我们与哥奴、胡儿势不两立了。”
“王鉷一死,罢哥奴相位已有希望。”薛白道,“我已做到了第一步,结成联盟,且争取了一部分的官位。这是分一杯羹,涨我们的势力,剥他的威望。”
杜妗道:“第二步呢?”
“分化他的边镇势力,我近来在争取哥舒翰的支持。”
“只怕很难吧?”
“眼前就出了一桩事。”薛白道:“若哥奴对了,老师声望一毁,哥奴就稳住了他的威望;若我们对了,哥奴则要失去更多的支持,连哥舒翰也要动摇。”
“李延业一案?”
“你也听说了。”薛白沉吟道,“此案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涉及到我们的圣人、右相、节度使,是否被吐蕃人耍了。”
“何意?”
“我是猜测,或者说我担心南诏会叛唐归附吐蕃,这一连串的蛛丝马迹,或许来自于吐蕃正在拉拢南诏。”
杜妗没有二话,道:“我来查。”
“好,达奚盈盈已派人暗中盯着那些吐蕃人。另外,鸿胪寺客舍里的南诏使臣也得派人盯住。”
“我已预感到你又对了。”杜妗道,“立功升官,直指哥奴?”
薛白微叹道:“我担心的是哥奴已镇不住边镇与蕃蛮了。”
比起他升官的速度,这大唐天子与宰相似乎老的速度更快。
月月年年,总能看到一些乱子,像是大乱的前兆。
还在想着这些正事,杜五郎凑到了他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欸,你当我没说也行,但就是……嘴唇上的口脂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