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房中,一个锦囊被从胯下解了下来。
李岫感到腰间没那么勒了,稍舒了一口气。但见绢布上的黄渍更深了,他拿起锦囊闻了闻,有股苦腥味,遂打算将它丢掉。
手才伸出去,他却忽然犹豫了,脑中回忆并思忖着它到底有无效果……大抵是有一点的,说不准,毕竟才挂了一两天。
“十郎,十郎。”外面响起了催促声,“阿郎要立刻见你。”
“来了。”
仓促之间,李岫终于不再犹豫,将锦囊收进怀中,整理好衣袍走了出去。
不论有无效果,他心理上已离不开这个兴阳蜈蚣袋了。
右相府中气氛严肃,走向议事堂的路上,每隔不远都能看到两三个美婢侍立着,身段窈窕,面容皎好,以甜美清脆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唤着十郎。
李岫早已过了那种每天动不动就想染指美婢的时候了,他清心寡欲许多年,唯想着安抚好妻妾们以维持着和睦与体面。尤其是今日,看到这些美人,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反而是王焊站在城墙上的画面。
“阿郎,十郎到了。”
议事厅内,李林甫沉闷地“嗯”了一声,让气氛迅速凝重了起来。
李岫上前问了安,道:“阿爷,局面控制住了,王焊伏诛、邢縡被拿,皇城内的火也灭了……”
说到后来,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道:“但还有一件事,恐有点麻烦,王焊临死前大放厥词,如何说呢,他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
李林甫没有追问,而是问道:“风言风语压得住吗?”
“此事,”李岫嚅着嘴,思忖的不是压下事情的办法,而是说辞,“当时有太多人在场,只怕是不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压不住?那圣人的怒火你担得起吗?!”
李林甫原本还摆出深沉模样,话到后来,声色俱厉。
天宝五载起,谋逆大案他办了一桩又一桩,牵扯冤魂无数,大理寺杖杀的尸体堆积如山,而那些乱臣贼子甚至没有一個是真敢举事的,但这次,竟让反贼攻入了皇城,还当众辱骂圣人,得往里填多少人命?
李岫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觉得荒唐,认为只有疯子才能回答疯子出的难题。
半晌的沉默之后,李林甫道:“让唾壶……不,让薛白来见老夫。”
吩咐这句话的过程中他考虑过,整件事里责任轻、功劳大、且能影响圣意的人,反而是年轻位卑的薛白。
“那孩儿?”
“滚!废物!”
李岫唯唯喏喏,躬着身子告退。出了议事堂,走进院中,他用力踢倒了一盆摆在小径边的花卉,心想自己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竟还活得如此窝囊。
再定眼一看,只见那倒掉的花卉原本压着的土地上爬满了蜈蚣与蠕动的蛆虫,看得人头皮发麻。
~~
右相府依旧奢华,但相比于薛白天宝五载那次过来,它已开始显得有些陈旧了。
府中雕栏画栋虽然重新漆过,但几个院门的门槛处还能看出磨损严重的痕迹,即便是权倾天下如李林甫,也无法阻止住了十几年的奢华宅院变旧。
买再多奴仆都没用,相府奴仆如云,已到了臃肿冗员的地步。
薛白这次来,留意到一些细节。比如,管事苍璧胖了,脖子上有些酒色过度而起的红斑,且在路过中庭时有个头戴金钗、眼神俗气的美婢向苍璧意味深长地媚笑了一下。
“阿郎,薛白到了。”
步入厅堂,薛白意外地发现,李林甫这次没有守卫重重,也许是熟悉之后,认为彼此间有交情了吧。
“在左相府、张公府,下人尚且不会直呼其名。”薛白道:“右相府中的管事也许该换人了?”
他说这件事,不是因为生气,纯粹是好心提醒。待过了年,李林甫就算任相十六年了,很多东西真的该整顿。
“本相很快要入宫禀奏谋逆案,没时间与你闲扯。”李林甫道:“长话短说,说你的看法。”
“我去偃师,是替圣人去看看为何大唐的百姓会随着妖贼造反,原来,这背后是有人在阴谋指使。”
“王鉷。”
“王鉷、安禄山。”
李林甫道:“牵扯胡儿,于事无补,你不可能一次除掉两个圣人最信任之人。”
“我不在乎,我只管我对圣人说的是真相。”薛白道,“此为我入仕立身之基,我是纯臣、直臣。”
“由王鉷一人担罪,可最快了结此事。若节外生枝,一旦圣人雷霆怒火蔓延开来,引火烧身……”
李林甫“边镇尽用胡人”言犹在耳,甚至正是他提携安禄山要以武力阻李亨登位,当然怕引火烧身。
薛白则反之,既已剑指安禄山,这便是他在朝堂上的立场,是他的立身之基。因此,他听到最后,嘴角扬起了一丝不屑的笑意。
“本相绝不容你胡搅蛮缠!”说话间,李林甫见了这竖子的神色,直接定了调子,“此案到王鉷为止!”
“王鉷、安禄山。”
李林甫起身,喝叱道:“伱敢与本相为敌?!”
两人原本还有很多可谈的内容,高力士、陈希烈、杨国忠……都可以在谈话中被他们像棋子一样摆弄,还可谈官位、谈利益。
但他们彼此太熟悉了,直接就绕开了这些,表明基本立场,针锋相对。
李林甫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于是摆出了最强势的态度,以主宰大唐的威仪叱喝。
换作旁人,直接便被他吓退了,但薛白没有,薛白又不是他那些唯唯喏喏的儿子、女婿、下属。
“敢。”
薛白以一个字明确给了回应。
李林甫有些惊讶,于是想以更强势的态度压服薛白。
“本相若要杀你,你死一百回了。”
“高家兄弟在偃师就想杀我。”薛白道:“但我杀了他们。”
“别以为这是你的政绩,这是你的罪证!”李林甫怒叱道。
那根根刚劲的胡须如万箭待发一般指向薛白。
“你在偃师胡作非为,搅动是非,若非十七娘为你求情,本相当时便流放了你!你的政绩一塌糊涂,贬岭南亦不为过。”
这话其实说到了点子上,在当今之大唐最重要的规矩就是比谁更能收税,这是忠诚能干的证明,薛白既没有王鉷、安禄山忠诚能干,却要指责他们谋反,且还是同时指责,很狂妄,很无礼。
李林甫话到后来,怒拍桌案。
“一个连税都收不上的废物,敢在圣人面前构陷安禄山?滚回去当你的面首罢!”
“哥奴,莫忘了你才是靠攀附裙带起家的那个!”
“你……”
李林甫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知今日是怎地,一个个都语不惊人誓不休。
但那话说的是事实,李林甫年轻时确实与武三思之女武凤娘偷情,武凤娘的丈夫死后,她甚至请求高力士让他接替她丈夫的官位,高力士出身于武家,但不敢答应,给了武凤娘一些消息,使李林甫巴结上了宰相韩休。
也是武凤娘,把李林甫引见给武惠妃,为他铺了一条青云直上的路。
比起薛白与杨氏姐妹的姐弟之义,李林甫与武氏姐妹之间的阴私可多得太多了。
“竖子你敢,敢直呼本相……”
“哥奴,你当我有何不敢?我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你呢?若只会收税,且不能更合理地收税,滚回去当你的面首罢!”
面对李林甫的威压,薛白没有任何一点退让,只有以硬碰硬,更强势地顶撞了回去。
“你治理的大唐,就像你我脚下这张地毯,看似华丽,其实里面爬得密密麻麻都是虱子,你不敢掀开它看一眼,宁可看它啃食着你的家园,因为你就是个疲软的懦夫,你已经腐烂了。你连臣子最基本的风骨都没有,只会捧着天下人的膏血供奉圣人,还敢在我面前自称‘相’,一点羞耻也没有吗?”
“来人,来人……给本相打杀了他!”
“你自以为任相十五年是本事,不过是个小肚鸡肠、惦记着一点权力连觉都不敢睡的可怜虫。你越没才能,越怕旁人取代你的相位,以天下为己任的有识之士被你排挤打压,我隔着潼关都能闻到你身上旧年腐朽的臭味。”
“来人,打杀他……”
厅堂的门终于被推开,苍璧带着几个仆役冲了进来。
薛白毫不犹豫拎起架上一个花瓶在柱子上一砸,“咣啷”一声,他手里握的就只剩碎片。
竟到了动手的一步,他便要直扑李林甫。
今日,长安城中多的是疯子。
“够了!”李林甫喝道,“都退下。”
苍璧一愣。
“退下!”
李林甫咳嗽起来,指着薛白,艰难地喘过气之后,道:“你……你气死了张去逸,还想气死本相?”
“没有,张公不是我气死的。”哪怕到了这一刻,薛白也死活不肯承认,“是被安禄山吓死的。”
……
相府奴仆退下,薛白也丢掉了手中的碎瓷,李林甫也没有为了安全而避开。
他们未必是真的冲动,无非是摆出态度,比谁更强势罢了。
“哈哈。”
许久,李林甫笑了,第一下有些不自然,他连着笑了两下,方才褪去威严之态,稍显出了些许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这一向以心胸狭隘著名的索斗鸡,也许是把心胸都气炸了,反而豁达起来,他洒脱地拍了拍膝盖,呵呵笑道:“本相记得,三年前也就是在这里,你刚被太子坑杀,跑来哭着求本相给你一个机会,娃儿长大了啊,敢顶撞了。”
“是,三年了,你治理天下,越来越糟糕。”
“你治得好吗?!”
李林甫迅速叱骂了一句,甚至不由自主地挥了一下手,之后维持着他的风度。
他坐在那,像是以为还在三年前,那时他动动手指就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薛白。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是为本相做事,还是自寻死路?”
“告辞。”
薛白拉开门,走出了这间厅堂,做出了与三年前不同的选择。
方才虽然是表态,但他其实说了一些真心话。
但李林甫让他很失望,李林甫甚至都没意识到,目前不该再为巩固权势而联结安禄山,而是该为身后事做准备,该把权力下放给年轻人了。
就像这座右相府,那些陈腐的、破旧的,该被替换掉了。
三年,唯一不变的还是彼此间的关系——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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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
李林甫低声咒骂着,因发怒而有些头晕。
但他还不能休息,他还得入宫,向圣人禀报王焊谋反案的结果。
没能与薛白统一说辞,让情形变得有些棘手起来。当他疏理朝堂局势,忽然发现,陈希烈、杨国忠、王鉷、薛白……这些人曾经全是右相一系,但不知为何,统统渐行渐远,甚至走到了右相府的对立面。
隐隐地,有种孤立之感。
好在,右相的地位依旧稳固。
李林甫忽然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为了右相之位而损失了太多别的东西。
“入宫吧。”
很快,金吾静街,右相出行。
他抵达兴庆宫时,今日参与了平叛的所有官员也都候在宫内了,但圣人只见他一人,其余人皆只是如挨罚一般等着。
“宣,晋国公、尚书左仆射、中书令李林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