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景色优美,杜五郎与薛运娘说话时不自觉地牵了手,聊着树梢上叽叽喳喳的鸟是什么鸟。
走着走着,遇到薛白与李季兰,正在谈论诗词的两人回过头来,目光便落在了小夫妻牵着的手上。
“嗯?看我们干嘛?”
薛运娘有些害臊,想把手抽出来,杜五郎难得有些硬气,就拉着不放。
正儿八经成过亲的,他又不怕人看的。
再往前走,李腾空在那等了一会儿,待他们四人过来,李季兰、薛运娘便自然而然地围到她身边说话。
“腾空子,方才薛郎送了我一首好美好美的诗……”
薛白则与杜五郎在后面小声地说话,道:“我看宋家子弟以宋若思为首。你去与他牵个线,说杨氏商行想买下陆浑山庄。”
高门大户占田地也得办个书契,两匹绢买百亩田,他道德标准总不能比这还低了。
杜五郎不太情愿,问道:“非要我去?”
薛白道:“你去与他过招看看。”
“他对你态度不好是吧?”杜五郎叹道,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过招就过招吧。”
几个年轻人边走边聊,过了一会,队伍往首阳山上而去,登山眺远乃是此间胜景之一。
前面,杨齐宣与宋若思说着话,学识上的差距渐渐就显出来了。
宋若思来往的都是李白、崔灏这等一代文豪,总不能与杨齐宣聊些走鸡斗狗之事,沉默着,摆着一副哀容在前引路。
杜五郎见这机会,便过去与宋若思搭话,一边走一边心里还犯嘀咕,觉得这事就像是高门大户把农人逼到走投无路了强买其田,但名门子弟毕竟不是无知愚民,哪能这么容易就被说服?
他甚至觉得,宋若思根本就不会搭理他,倒没想到,上前报了姓名,对方颇为客气。
“五郎之名,我在长安也曾听过。”
“啊?我在长安是有一点点薄名,那個,我家里在丰味楼有些分红,也算是在给虢国夫人经营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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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季兰回头看了一眼,见薛白身边没人陪他说话了。自然而然缓下脚步与他并行。
“为何薛郎总能随口作出韵味悠长的诗来?我反复咀嚼,犹觉口有余香呢。”
“季兰子才是真正会写诗的,我不过是运气好。”
李季兰原本就面若桃李,此时被夸一下更加脸红,问道:“薛郎可还想要再写本戏文?”
最近又不巴结李隆基,薛白肯定是不打算写的,但闻言还是想了想,认为下次若要写,可以写个《梁祝》,遂与她先谈论起来……
说着话,他时不时看向走在前面的李腾空,意识到今日都未与她说话,其实也是想搭腔几句的。
但李腾空一直与薛运娘挽着手小声聊天,他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反而是走在前面的杜五郎与宋若思谈得渐入佳境。
“我能不能问一下,宋家是出于何种考虑,把辋川别业卖给了摩诘居士?”
“王摩诘非常喜欢辋川,问了许多次。”宋若思应着,心念一动,感受到了言外之意,“当时,我大伯过世了,家中子弟多在外任官,无人打点别业。”
这就是过招了,杜五郎打起精神,道:“考虑得对呀,打点这么大的别业,多费心神啊,陆浑山庄比辋川别业还大点吧?”
“差不多,辋川别业二十六万亩,陆浑山庄二十四万亩。”
“啊?”杜五郎吃了一惊,气势有些被压下来,“这么大?”
宋若思点点头,抚着长须,若有所思。
杜五郎问道:“宋家祖籍就在偃师吗?”
“不,在虢州。”
“家中还有祖宅吗?”
“有,一座老宅,几亩薄田。”
杜五郎有一点点紧张,边走路边摇摆着身子,道:“要我说,宋太公葬得太简单了,不如迁回祖籍厚葬,方为孝道。”
宋若思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向远处家中几个兄弟。
这一下没能沉住气,落在了杜五郎眼里,他不由渐渐自信了起来。
“宋公接下来守孝,待在首阳山中,不如待在虢州,而且等到复官又要守选,可得花许多钱打点。如今宋家人丁单薄,与其再把钱用在打点陆浑山庄,不如趁着还没衰败,卖一笔大价钱?”
“衰败吗?”
“我与高适是好友。”杜五郎底气不足,但还是这般道,“高适就长居梁园,说梁园已经衰败。李白也有首诗嘛,那什么……”
宋若思仰头长叹,吟道:“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是啊,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嘛。”
杜五郎也不知有没有说服宋若思,只觉得对方没有很排斥卖掉陆浑山庄。
走了一会,到了阅岩亭,登高而望,大好河山皆在眼底。
……
杜五郎转向薛白,说了他与宋若思的言语过招,末了道:“真是奇怪了,他难道是一点儿也没想过宋家之变有蹊跷吗?”
“就像被高门大户弄得家破人亡的农民多了,有几个去报仇的?人都实际,得考虑往后的生活。”
“唉。”
“宋若思为人如何?”
“还不错啊,文人气挺重的,他也没有说佃户和田亩那些事,倒像是愿意把陆浑山庄卖给我们。”
“也不是他说卖就卖的。”薛白淡淡道。
陆浑山庄眼下还不是宋若思的,是要由薛白决定让谁继承,谁才有资格作主卖。
“告诉宋若思,只要他愿意卖掉陆浑山庄,我会给他一笔钱,足够他三年守孝之后谋官。同时,宋家私铸铜币之事也过去了,不会再有任何人追究。”
杜五郎很快也想到了关键之处,问道:“可他的兄弟们如果不答应,怎么办?”
“谁答应,谁继承。”
“这能成吗?你看他方才对你的态度多倨傲啊。”
杜五郎对此很怀疑,觉得宋家兄弟们但凡有些骨气,都会团结起来与薛白对着干。
他想看看宋若思是什么反应,但对方竟没有去与兄弟们商议,而是在与杨齐宣夫妇聊了一会儿之后,整理了衣袖,往李腾空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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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腾空登上阅岩亭,向北眺望,目之所及,能看到黄河以北的群山。
那边大概是王屋山,她在偃师待不了几日就要过去了,折腾来这一趟,却还没与他说上几句话。
身后脚步声响起,看地上的影子,是个男子过来。
“腾空子。”
听得这声音,李腾空心中失望,应道:“宋公。”
“万莫如此客气,我与杨参军夫妇平辈相交,你唤我道号冥修子即可。”
宋若思报了道号,本以为李腾空会问一句他也有道号,没想到她只是淡淡点头,又继续看向远处。
“方才听十一娘说令堂姓宗?与李白的妻子是同族?哦,我与李白亦是好友。”
李腾空漫不经心地转过头,见薛白就站在不远处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对视……薛白没说话,眼神还避开了。
她本是心境淡泊的清修之人,此时却莫名心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转身走开,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人在与她搭话。
宋若思一愣。
他真的是对李腾空一见倾心,神魂颠倒。深知现在若不把握,以后连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此哪怕知道时机非常不适合,还是追着道:“腾空子且慢。”
“宋公何事?”
这是大唐,风气豪放,李腾空的师父玉真公主尚未嫁人就有了孩子,而宋若思虽比杨齐宣略长几岁,官位却也高于杨齐宣,自诩风度翩翩,是配得上李腾空的。
略略犹豫之后,他开了口。
“其实我发妻亡故多年,我未曾再对旁的女子动过心,直到见到腾空子……”
周围还有旁人在,听到这话都呆愣了一下,惊讶于宋若思如此大胆。
李腾空十分窘迫,再次看了薛白一眼,只见他也是一脸诧异的表情,但还在沉默着。
她莫名就有些恼他。
“别说了。”
很不高兴地这般喝了一句,李腾空直接走开。她的性子,还从未有这般发火的时候。
宋若思还想说话,皎奴已是抬起刀鞘挡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十一娘则是不满地道:“伱也太无礼了!右相府的女儿,岂容你这般唐突?”
杨齐宣一开始与宋若思亲近,此时却已疏远,微微讥笑着,拉过妻子道:“宋兄不过是表达爱慕,无妨的。”
“他守着孝……”
“宋之问还向武后求欢,这家人一个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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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众人宿在陆浑山庄。
宋家子弟都是刚回来的,并未完全意识到府中管事对他们的吩咐阳奉阴违,大小事务都由薛白安排。
晚膳后不久,一身管事打扮的胡来水走过长廊,到客院见了薛白。
胡来水是丰味楼培养的伙计里较出色的一个,初到偃师在假扮成张三娘子护卫时有过几句机敏的对答,之后扮成樊牢的人,来试探高尚的态度……算是被培养出来能开始做事了。
“郎君,宋家那几个聚在一起商议了。”
薛白问道:“说了什么?”
胡来水道:“其中确有几人聪明且强势,已经发现了不少痕迹,认定是郎君在对付宋家。”
薛白还真有些好奇,问道:“他们打算如何做?”
“打算推举一个家主,到长安右相府告状,宋若思官位最高。”
“他想当这个家主吗?”
“他很想,一直在说服几个兄弟。”
薛白道:“让他来见我,把樊牢也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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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李腾空与李季兰同住一个屋子。
“腾空子,你就别生气了。”
李季兰一直在温言软语地劝说,道:“那人虽然冒昧,听闻宋家家风如此,但你既不喜欢,谁也不可能强求。再说,有人仰慕你,其实是好事呢。”
李腾空却不是因这件事不高兴,被劝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问了一句。
“你喜欢薛白吗?”
乍听这一句话,李季兰惊慌不已,背过身去。
她双手摸了摸脸颊,轻扇了两下,低声道:“薛郎已有婚约了。”
“是啊。”
“我就是觉得,能多和他待在一起就很好啊。”李季兰低声道,“不求能成一对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