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
今年让宋家捐赠了一笔粮草、再加上抄没了郭万金,县署催税不像往年那般紧,希望农户们能过个好年。
这一带的农户今年逃走了三户,剩下的也过得紧巴巴,薛白上次来便见到有一家四口挤在榻上,连裤子都不够。
他不打算直接给他们一条裤子,而是让织坊过来雇了一批妇人,让她们在这寒冬给子女挣两件冬衣罢了。
前面那间也去过,只有一个汉子与他阿娘,他阿娘病好了吗?
“是,册上记的是乔二娃。
薛白对乔二娃有印象,那是个默默承受了很多的农夫,感觉已到了逃户或造反的边缘。
上次来,薛白见到乔二娃的阿娘病了,便安排大夫到各乡义诊。这种善举倒是县中各家世绅都全力支持,出钱出人出药材,惠而不费,一点花费就能扬善名。
今日过来,只见乔母病已经好多了,乔二娃还是不声不响的,只跪地磕了三个头,表示记得县尉的恩情。
磕的这三个头,让薛白感到深刻的不是感激之情,而是想到县尉只需要轻轻一句吩咐,于一个农户却是关系一家子活路的大事,权力地位的差异如此之大。
“起来,我们这趟来,想与你聊聊你的田地和税。”薛白道,“清量田亩,是为了让你们有多少地,交多少税,这点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乔二娃明白,但此前并不相信薛白。
此时,北面马蹄声响,有人在路边问道:“薛县尉在哪里?”
殷亮远远听了,道:“是五郎来了,想必是崔家的宴请催得急。”
“不去了。”薛白道:“难保过阵子不翻脸,眼下何必浪费精力堆笑。”
他们也有猜错的时候,不一会儿,姜亥过来道:“阿郎,樊牢来了。”
“樊牢?”薛白遂递了几枚钱给乔二娃,笑道:“那得借你这地儿与他谈谈了。”
没有酒,也没有火炉,只有寒风嗖嗖地往屋里钻。
樊牢没想到与县尉谈话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进屋便愣了一下。
“樊大当家若不习惯,可以回县城里谈。”
“没不习惯。”樊牢回过神来,道:“我以前当班头,常常是在这样的地方催税。
杜五郎恍然大悟,道:“所以你落草为寇......最新最快首发。
薛白默契地接回话题,道:“回去经营铁山了。
“是。
“你过来,可是给宋家运铜料了?”薛白问道:“宋勉打算在宴上带你引见我?”
樊牢吃了一惊,有些佩服,道:“县尉聪明。
“不是聪明。”薛白道,“我毕竟与宋家也合作。”
“我有些不解之处,想请县尉解惑。”樊牢道:“刁家兄弟回来后与我说,县尉还打算向我们买铁石。甚至用量比原来还不少。我想问一问,县尉做什么用的?
“县里在锻造的农具你可有看到?
樊牢道:“农具绝对用不了这么多铁石。
杜五郎其实不太清楚铁石的数量,真当是要造锅。这却也是杨氏商行的机密,不好告人的,遂道:“哎,你卖便卖呗,管我们做什么用的。”
“我与樊大当家单独谈。”
“外面多冷啊,我又得去受冻是吧。
薛白却是道:“我们出去。
屋外寒风凛冽,薛白与樊牢各自上马,往风雪中走了一段。老凉、姜亥不放心,骑马跟上,守在不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能随时上前的位置。
樊牢拿出一个斗笠,正要带上遮雪,转念一想却是递给了薛白,道:“县尉这样谈事,莫非买铁石的目的不可告人?”
“你卖给高崇,知道他做何用处吗?
“贩到边镇,制成盔甲武器,开疆拓土。”
“掩耳盗铃。”薛白不学高崇说些假模假式的话,语出惊人,道:“我身后有位皇孙,欲匡扶社稷,一扫大唐的沉旧疾,因此需要这些铁石。”
樊牢张了张嘴,不知所言。
小地方的人,平时插科打浑,说起皇子皇孙不会觉得如何,甚至在喝酒时还说过他在州署当过班头,如今经营铁山,走私铁石铜料,手底下有数百人。在地方上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但还是被这句话震住了。
“圣人如何如何”,可真有机会与之产生关联了,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地位差距有多大。
“樊大当家怕了?”薛白道:“我当你是英雄好汉。”
“称不上英雄好汉,就是带着兄弟们混口吃的。
“理解,我与你说的,你传出去也没用,无凭无据的。”薛白道:“但你可以好好想想,人活于世不容易,是籍籍无名如蜉蝣,或王侯将相青史留名?”
他知道高崇、高尚也许与樊牢说过类似的话,而其实说的是两回事,造反的叛逆、有志的皇孙,这怎么会一样?
但凡是个对大唐朝廷还有敬畏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其中的天差地别。
薛白之所以敢与樊牢这么说,因为樊牢已运了第一批铁石,便是揭发也是同罪。
彼此越多共同秘密,利益就绑定得越深。
好一会,樊牢才想好如何回答。
“薛县尉说得太深了,草民……只是个草民。”
“无妨,你现在听不懂,以后懂了再谈不迟。”薛白道:“还有何疑惑?”
樊牢特意赶来,要问的原本有很多,此时却意识到越问越麻烦,倒不如只当自己没来过,慢慢观察。
“没有了,县尉何时要第二批铁石?”
“开春后就要。
“好,再会。”
樊牢跨坐在马背上,双手松开缰绳,向薛白一抱拳,径直策马而去。
这趟来他收获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想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为此冥思苦想了。
天宝七载的冬天似乎更冷了一些,年节也在大雪中过去。
薛白在偃师县过了一个相对单调的年节,没有长安的万家灯火,没有上元夜的彻夜璀璨。听说洛阳的花灯也很不错,但全天下也只有一个长安、一个洛阳。
难得的是杜家还在,到大唐的第三个年节,薛白还是与杜家诸人一起过的,连青岚也把杜家当成娘家。
到了上元夜,众人赏月时,青岚不由问道:“郎君想长安吗?
“我在等开春。”薛白道:“开了春,该给偃师一点改变了。
郎君就不好奇长安现在是怎么样吗?
“圣人在花萼相辉楼设御宴,满城都是花灯,与去年、前年相似。”
佳节良辰,青岚难得也有些感慨,遥望星河,喃喃道:“我们若是在长安,也会厌倦了吧?反而是隔得远了,才想念长安真好。”
杜娘提着一壶果酒过来,恰听到这些话,低下头抿嘴笑。
“大姐笑什么?”
“今年花萼相辉楼的御宴少了薛郎,岂能比前两年有他在御宴上献宝来的有意思?”
“当然是郎君在才更有趣啊。”青岚用力点头,肯定道:“今年的御宴,他们一定觉得不如去年。
杜嬗便趁机与薛白对视了一眼,眼神似在说,总之是在一起过年,何必在意长安、偃师?
“啊,薛白要是在长安,宴上诸公肯定都烦他。”杜五郎倒不忘转过来道:“但他既然不在,也许连右相、太子都想他呢。”
“劳你操心了,那肯定是不会的。”
没过几天,吕令皓便得到了长安的信。
他请托了关系举荐薛白升迁。既是想着调走这个强势的县尉,也是想给杨党卖个好。
不料,回信却是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简而言之,右相不希望薛白回到长安。
“这真是……..人嫌狗厌啊。
吕令皓无可奈何,只能做好长年与薛白共事的准备。
好在,薛白在对付了高崇之后也安份了不少,虽有夺权、安插吏员之举,总之不再触动他的根本利益。
“明府。”
郭涣匆匆进了令廊,禀道:“薛县尉可有与明府说过,他要在回郭镇以东引一条渠,开垦荒田。”
“似乎说过。”吕令皓收起信件,抚须道:“本县告诉他县署账上无钱,此事遂作罢薛县尉已招募了人手。”
“是吗?”吕令皓沉吟道:“修渠绝非小事啊。
他已想到了薛白支走的年礼花费,只是此事不宜声张。
“郭录事,此非坏事,若真能修了渠、开了荒田,是全县的功劳。”
郭涣于是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明府所言甚是,只是……回郭镇东北那片山地,是我族中所有。”
吕令皓一听就明白了。
薛白之所以敢带无地的贫民去开荒,正是因为那片地不属于谁家所有。虽说回郭镇几乎都是郭家的田产,但那片山地在回郭镇东北。
若让郭家组织千余人去挖渠、开荒,费钱不提,他们也没那个耐心与精力。但等薛白带人开垦好了…....
“你可知他是谁在罩着?还敢打这主意。”吕令皓不得不提醒郭涣。
“岂会不知?”郭涣连忙解释道:“是我大伯鬼迷了心窍,久居乡野,不知天高地厚,贵妃义弟的政绩都敢打主意。明府放心,我已说了重话,让我大伯收起贪心。”
“那还有何好说的?
“族中长辈们还是让我问一问,县令曾说开春就把薛县尉调走,许是在三月吧?
吕令皓也不承认调不调得走,抚须道:“难说,许是在三月,或在明年。你们万不可急在一时,待他领了功绩高升,要回你家的田地不迟。”
明府放心,断不敢与薛县尉为难。
郭涣今日来,还真不是冲着薛白来的,而是趁早宣示田地的主权,以免等薛白调走了,落入别家手里。
不急,这些田地都还没有开荒。
“开挖!”
洛河以北的野地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响。
几个大汉推动了曲辕犁,铁铧破开了冻土,像是一只穿山甲把泥土翻开,只看着便让人感到松软、舒适,像是春天的气息。
锄田打春,风调雨顺!
围观的就有千余人,纷纷欢呼着喊着吉祥话。不管是拉纤的,或是种地的,与丰收有关的词就是他们最吉祥的话。
气氛之所以这般热烈,因参与挖渠的漕工每人都有足额的工钱,其中更有四百余人因为这是要开垦自己的田地而激动万分。
真到了这一刻,薛白却显得很沉着。
他目光看去,能够在干农活的人们身上看到不同之处。那百数十的男丁经过一冬的训练,已隐隐显出壮实、团结、有秩序的感觉来,他们都有家口,等有了这片田地,还有家业……换言之,都是良家子。
这些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农民,为了守护家园所能进发的拼劲,一直以来都被官绅所忽略了。
而他们已认准了薛白,成了薛白在偃师县最坚定的支持者。
但不够,开荒出三十顷、三百顷田都不够,须知这偃师县里一家世绅大户就有田地上千顷。
高崇留下的遗产已被薛白吞下,他准备再吞点什么。
毕竟时不我待,薛白得趁这个春天,把种子种到土地里去,深耕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