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幕僚也是辛苦,连夜便将右相要的文书找了出来。
李林甫接过翻了翻,果然,江宁几个县官参奏王昌龄“不矜细行,言行相背”。
所谓“不矜细行”就是平时不注重小节,公文上列举了很多,比如王昌龄好酒贪杯,常常宿醉不起;消极政务,不肯过问县备选;私养歌伎,每日声色以自娱……..
公文下方,附的则是一封私人信件,信件上写了一首王昌龄的诗,诗名《春宫曲》
李林甫记得自己处置过此事,于是又让人翻找发给吏部的公文留底。
“右相,找到了。
“拿来。”
他接过一看,公文上写的是“贬为龙标尉”,赫然还有右相的盖章。
“好一群尸位素餐之辈!本相已贬谪的人,犹敢调回京中?让陈希烈来见本相!
“阿郎,此时还是宵禁.....
“让陈希烈来!他平时睡得还不够吗?!”
“啊,这......”
陈希烈匆匆赶到右相府时已是四更天。
他睡得正香被唤过来,此时还是迷迷糊糊,瞪大了眼看着公文上的字,脸色满是茫然。
“王昌龄?下官调他到长安来了吗?我不知此事啊。圣人下旨修纂大典,召集天下学者入京,名单很长,恐有一两千人,我还以为……右相让人审核过了。”
李林甫震怒,怒于陈希烈这敷衍塞责的态度,偏偏他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陈希烈放在左相之位上这么多年。
“右相息怒。”陈希烈又道:“这封公文,我也从未见到过。吏部之事,多由达奚侍郎在管。
像是一拳打空了,李林甫怒气无处发泄,遂又遣人将达奚珣唤来。
五更天,达奚珣一见那公文就是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不好。
别的事办不好不要紧,以右相气量之狭小,出了这样的纰漏却是完了。
此前,他确实收到这公文了,当时想的是王昌龄虽只是一个小官,名声却很大,贬谪王昌龄肯定要被人骂的,到时候李白、王维、高适那些人又要没完没了了,因此,此事他特意找了杜有邻来担。
“回右相,是杜有邻!”
达奚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王昌龄投靠了杨党,因此,杜有邻故意拖……..”
“还敢狡辩?”李林甫甩下王昌龄写的那首诗,“他若肯投靠杨党,也不至于一辈子都在八九品官上打转……全是只顾自利的废物!”
达奚珣慌忙应道:“是,是,但此事真是杜有邻一直欺瞒下官,他说已经发出公文,把王昌龄贬到龙标县了。左相却未与我说过,将人召回长安了。”
“你怪老夫?”陈希烈当即怒叱,“吏部之事,你何曾过问于我。今办不妥差事,犹敢怪到老夫头上?
“下官不敢,下官说的是秘书省之事……..”
“够了。”
李林甫叱喝一声,懒得再理会这两个无能的下属,平静而威严地走回屏风后,淡淡吩咐了两个字。
“贬了。”
“喏。”
次日,陈希烈到秘书省视事,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把纂修使的名单拿过来。
他在公房中坐下,叹息一声,自在心中暗骂不已。
“索斗鸡,小题大作,真当你比我官高一等?”
不一会儿,名单送来,陈希烈找到王昌龄的名字,提笔划掉,又吩咐人找到其告身留存文书送到吏部去。
恰此时,公房外有人道:“左相,薛状元来了。”
“哎,真是,老夫说过,薛郎来了,不必通传,还不快迎?”
“喏。”
公房中门被推开,薛白领着王昌龄踱步而来。
“见过左相。”
王昌龄也执礼道:“陈公,多年不见…….见过左相。”
“少伯,切莫多礼。”陈希烈连忙上前,握住王昌龄的双手,上下打量,叹息道:“近二十年未见,你如今怎比我还老了啊?!”
“贬谪路上的风霜磨人嘛。”王昌龄笑道。
两人一个紫袍,一个青袍,地位悬殊,看着颇为不谐。
陈希烈唏嘘不已,转头与薛白叹息道:“当年少伯在此校书时,老夫是集贤院学士,偶有往来,偶有往来,那年他风华正茂啊。”
“原来左相与王纂修是旧识。”薛白道:“那就好。”
“久别重逢啊。”
陈希烈听得薛白“那就好”三个字,预感到不好,背过身咳嗽起来,“咳咳咳……..老夫偶感风寒……”
“左相病了?”薛白立即接话,道:“既如此,《天宝文萃》的选稿事务,恰好交由王纂修来做。好让左相静养,如何?
“不碍事,不碍事。”陈希烈切换自如,摇手道:“些许小恙,明日便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不过,左相身为宰执,岂有余暇打理选稿这般繁冗琐事。王纂修名满天下,正是不二人选,今日来,便是请左相任王纂修为《天宝文萃》主编。”
“欸,那薛郎你呢?”
“我为副编,左相为督刊,岂非美哉?”
“美哉,美哉。”陈希烈脸上浮起了笑意,道:“既如此,老夫注拟到吏部,等中书省批复便是。少伯可静候佳音。”
说罢,他微微抬手,请薛白、王昌龄离开。
薛白道:“我正好要去吏部,请左相注拟,我顺道带过去如何?”
“待老夫忙完公事,会亲自到吏部注拟。”
“不知左相有何公务,可需吩咐我帮忙?”
“不必了。”陈希烈略显出不快之意,摆手道:“你做好份内之事,本相还有政事堂的公务。”
说罢,他当即起身,打算亲自把王昌龄的告身送到吏部给达奚珣。
才出秘书省,前方却响起了一阵欢呼。
“左相已答应了,让王夫子审我们的诗!”
又是那一群穷酸书生,不肯安心读书、投行卷,终日盼着一朝登报成名、走捷径,可笑可悲。
陈希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心想这次自己是不会被士人声望所裹挟的,《天宝文萃》掌握在他手里,不用王昌龄,这些士人都该以他马首是瞻。
去过吏部,见了达奚珣一面之后,陈希烈便回了政事堂。
有官吏递上公文,道:“左相,这些都须你批复。
“知道了。”
陈希烈拿起印章一封封盖了,忽然目光一凝,仔细看向案上的注拟……拟王昌龄为《天宝文萃》主编的注拟。
“谁做的?”
陈希烈惊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是杜有邻。
他当即放下印章,拿起注拟便要撕掉。
下一刻,他却是停住了动作。
杜有邻既然敢写这个注拟,就是提醒他,此事杨党有把握,他总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陈希烈遂将这注拟收入怀中,只等看结果如何。
“杨党既想与索斗鸡掰手腕,老夫有何可急的?
秘书省,刊报院。
薛白将一大叠厚厚的诗稿摆在了王昌龄的面前,笑道:“如此,便拜托王大兄了。”
“我只怕很快要被贬,薛郎这是有把握留下我?”
“简单。”
王昌龄摇头苦笑,道:“圣人厌恶我啊。”
“不,圣人宽弘,且很欣赏王大兄的诗。”薛白道:“能赦免你一次,可见圣人不是厌恶你,而是被你冒犯了。
“我本性如此。”王昌龄道:“改不了了。”
找本任如此。
他已低头去看那些文稿,一眼之间,就把一首诗揉成纸团丢出门外。之后,提起笔,在下一封文稿上写下“言之无物,矫揉造作”八字,摆到一边。
“不必改。”薛白道:“请你来主持文萃报,冲的就是这‘不矜细行’的性情。”
王昌龄抬起头,抚着花白的长须,有些疑惑。
薛白道:“要做的很简单,骂。既骂过了君王,接着怎可不骂宰相、国舅?王大兄既不矜细行,大可骂遍这长安权贵,如此,才不会‘言行相背’。”
“哈哈哈哈。”王昌龄听得大笑。
薛白上前,写下《天宝文萃》四个大字,推到他面前,道:“看,这就是一份骂人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