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参大为满意,连连呼高适是知己,不必说离别悲愁,要的就是这慷慨昂扬。
大唐男儿往边塞建功,有何好悲愁的?
“薛郎,到你了。
薛白先是摇头,沉吟,不情不愿地道:“风卷白草折,八月即飞雪。”
呸!
岑参道:“情景都不对,不愿赠我送别诗你就直说。”
“那我就不愿。”
“好吧,那我来!
又是一首长诗,岑参与高适皆是诗风雄健。
马蹄声远去,天地复归寂静,唯有岑参的诗还在回荡。
“望君仰青冥,短翮难可翔。”
“苍然西郊道,握手何慨慷。”
宣阳坊,薛宅侧院。
商议如何围攻礼部时,大堂上还十分热闹,这才没过几天,人已少了许多。
“都走了啊。
杜五郎好生惆怅,喃喃道:“想当年我闹“野无遗贤’案时,哥奴也没这么快反应“哥奴不过一个奸相,如今朝中各部官员却有九成都是世家子弟,每人出一份力,便能将我们都调出长安。”
一个名为乔琳的士子以浑不吝的态度笑道:“那我也要有官位,他才能调走我啊。”
乔琳出身贫寒,是已经汉化的匈奴后裔,为人生性不羁,说话戏谑,却非常勤奋好学,很小就懂得攀权附贵,借名门子弟的书籍集注来看。
他今科落第,跟着薛白闹事,因才干出众,短短几天内已成了这些寒门举子中的骨干。
玩笑归玩笑,他却是最知道那些把持科场的世家手段厉害,话锋一转,道:“当然,能够读书识字,谁家中没有亲朋好友任了一官半职?不过是眼下还未对付到我们这些微末之人罢了,早晚都是要被连敲带打的。”
语气里,对这“连敲带打”带着些盼望之意。
杜五郎不太喜欢不琳,因感觉得出来,乔琳想要的不是打开寒门子弟科举的通道,而是希望借着闹事被世家招揽过去。
那又怎么样?”杜五郎道:“左相就把我阿爷喊过去叱骂了一顿,要给我一个教训,但我就不怕。
“五郎出身京兆杜氏,自是不怕的。”
乔琳说着,转头看向薛白,带着些好奇的语气问道:“薛郎,世家势大,何不请圣裁?”
“圣裁?
“是。”乔琳道:“仅凭我们的力量,对付世家如虬蜉撼树,唯有直达圣听,此事才有转圜。但不知为何,时过多日薛郎依旧没有反应?”
“我无颜面君啊。”薛白摇头道。
“哈?”乔琳说话素来尖酸,问道:“我等寒门士子舍下前程为薛郎争状元,薛郎却不肯出面请动圣裁吗?
这一句话,对士气有颇大的打击。
薛白无奈,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我实话与你说。”
“愿闻其详。”
只听薛白缓缓道:“此事,圣人也无可奈何。”
乔琳讶然,转头看向座中另两个士子。
薛白道:“圣人千古明君,可天下世族树大根深,非一朝一夕可动摇。从太宗、高宗、武后……科举虽然是一点点完善的,但世族还是把持科场。你看,圣人钦点我为状元,如今马上要被他们罢黜了。”
“是啊。”高适道:“李嘉祐与我们本是好友,如今也因家中逼迫,开口说杨誉更适合为状元。世情如此,让人喟叹。”
“不是杨誉有能耐,而是李家、杨家、崔家早就商定好了几年间的名额。”
“故而说圣人也改变不了结果。”薛白道:“我隐瞒身世,丢了状元活该。但这口气不能咽下,必须给崔翘一个打击,给寒士举子一点改变,哪怕只有一点。”
这大唐,他比当世很多人都看得更清楚。
满朝无谏臣,李隆基便把自己当成明君了。
唐王朝已经积压了诸多弊疾,到了迫需变革之际。天下需要一个真正的明君励精图治,让各种制度能够适应这亘古未有的巅峰盛世。
薛白从来没看到李隆基、李林甫有触碰到大唐的积弊。所谓的名君名相,每天就是敲敲打打,沉醉在盛世中享乐。
李隆基也就能压一压那些佞臣,处理一些勾心斗角的小事。这种牵扯世家利益的大事,还真就没这本事管。
竖子真是这般说的?朕改变不了结果?”
“回圣人……是。
张咱语态有些惶恐,躬身应道:“臣收买的三个士子说辞一致。另外,薛白与旁人也是这般说的。
李隆基眼中隐有愠色。
他其实问了杨玉环,为何三姐没进宫求情?得到的回答让他有些失面子。
——“三姐不想给圣人添麻烦,薛白能活命她已不算丢脸。”
没有一个人明说,但似乎所有人都笃定了圣人也没办法禁止世家把持科场,提及此事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霉头。
李隆基喜欢新鲜,而享乐也享了十余年了,偶尔涉及一点国事倒也还算新鲜,对此反而颇为介怀。
“竖子何意?他欺君罔上,失了状元,反以为是世家迫害?还是对朕心怀怨怼?!”
“此事,臣属实不知。
李隆基心情不悦,挥退了张珀,无心歌舞,起身踱步。
高力士见圣人少有如此烦心,不由宽慰道:“圣人可是因为中书门下催促而烦心?
不过是桩小事,罢了薛白的状元,贬了崔翘,此事也就了结了。”
“他们催了,就得了结?朕将国事托付右相,为使臣下依朕之心意办事,而非事事如他们心意!”
“圣人息怒。”
高力士其实知道圣人为何发怒。
这次春闱渐渐让圣人看到了世家对科场的把持,看到了他们那利益不容被稍稍触动的霸道。朝中九成官员都是世家出身,一出事却极为默契,不需串联,已经在纷纷出手消弥薛白大闹礼部带来的影响。
李林甫身为宗室,平时为了私怨如索斗鸡一般,真遇到大事,也不愿触众怒。若非圣人拦着,早都批复了罢黜状元的奏章。
罢了状元、贬了崔翘,看似公平,实则还是世家赢了。而且事情已闹大,旁人不知详细,会说天子连一个状元也决定不了。
李隆基想到失了颜面就恼火,讨厌薛白,踱了几步,问道:“高将军以为,点钱起为状元如何?
他终究也只有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既不想护薛白,也不想点杨誉为状元,把相关人等都狠狠敲打一遍。
高力士知道圣人想挣回一点面子,提醒道:“圣人,钱起初次科举,卷面有污点,诗虽好却犯了韵,且钱家虽非望族,亦是吴兴世家。另外,竹纸之事又如何处置?不知
圣人用谁来办能合心意?”
李隆基皱了眉。
哪怕不点杨誉为状元,今科也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寒门进士;旁人没有足够的心志和手段,竹纸还是要被世家把持,宣扬他们有多高贵。
闹到最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薛白还是有点小手段的。”
思忖了良久之后,李隆基终于开口道:“这竖子,不是只会打牌、唱歌。”
他曾厌恶薛白的手段泼辣,这还是第一次正视到薛白有点能力在官场上为他巩固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