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田丰田元皓。
田丰籍贯不详,1说巨鹿、1说渤海,不过两地均属冀州,因此将之视作河北豪强绝无问题。
(田)丰字元皓,钜鹿人,或云勃海人。--《先贤行状》
按《先贤行状》,田丰“天姿瑰杰,权略多奇”,又“博览多识,名重州党”,是河北地区的头面人物。袁绍延揽田丰时亦礼贤下士,乃至“卑辞厚币”,甚为恭谨。
按《英雄记》,界桥之战时(西历191冬)田丰不避艰险,侍从袁绍左右,貌似具备极高的政治地位;
但在官渡之战时(199-200),由于逄纪的谗害,田丰先被下狱,后遭处决,就此黯然谢幕。
本书提过,田丰如此大唱反调,是担心袁绍废天子。
所以,本书田丰药丸。
别驾从事田丰扶(袁)绍欲却入空垣,绍以兜鍪扑地曰:“大丈夫当前斗死,而入墙间,岂可得活乎?”--《英雄记》
(逄)纪复曰:“(田)丰闻将军之退,拊手大笑,喜其言之中也。”绍于是有害丰之意。--《先贤行状》
逄纪是南阳人,应被归入河南集团,亦是袁绍在洛阳时代的旧友,后随袁绍亡奔河北(见《英雄记》)。
此人在冀州毫无根基,但他的谗言却能够轻易杀死“名重州党”的田丰,袁绍的政治倾向,由此可见1斑。
再看审配审正南。
审配是魏郡阴安人,“忠烈慷慨,有不可犯之节”,其宗族亦强盛,乃至“藏匿罪人,为逋逃主”,无疑也是河北地区的大姓豪右。
(审)配字正南,魏郡人,少忠烈慷慨,有不可犯之节。--《先贤行状》
审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为逋逃主。--王沈《魏书》
袁绍牧冀州时,对审配“委以腹心之任,以为治中、别驾,并总幕府”。治中从事、别驾从事均是州中大吏,可知审配获得的待遇与田丰不相伯仲。
然而官渡之战(200)后,由于袁绍兵败溃逃,审配之子被曹操擒获,因此袁绍疑心起审配的政治立场,担心他为了宗族安危而投奔曹操,遂“以(孟)岱为监军,代(审)配守邺”。
官渡之败,审配2子为曹操所禽,孟岱与配有隙……绍遂以(孟)岱为监军,代配守邺。--《后汉书袁绍传》
孟岱,籍贯不详。
彼时见诸记载的孟氏,1出于冀州安平(见《文德皇后传》,安平有孟武),1出于豫州汝南(见《温恢传》引《魏略》,汝南有孟建)。
鉴于袁绍是汝南人,则孟岱应亦出身汝南,即袁绍之“乡里”,因此得到重用。
袁绍重用孟岱,疏远审配的行为,得到河南士人的交口称赞。按《后汉书袁绍传》,郭图、辛评听闻审配遭到排挤,“亦(以)为然”。
郭图、辛评均是颍川人,如前所述,汝、颖2地在汉魏之际往往并称,按此可知孟岱必为河南集团的成员。
孟岱与配有隙,因蒋奇言于绍曰:“配在位**,族大兵强,且2子在南,必怀反畔。”郭图、辛评亦为然。--《后汉书袁绍传》
第3个说说沮授沮公与。
沮授,广平人。按《文帝纪》,广平即“魏郡西部都尉”所治,可知此人亦是河北集团成员。如今邯郸广平位于魏县北部。
沮授,广平人,少有大志,多权略。--《献帝纪》
以魏郡东部为阳平郡,西部为广平郡。--《魏书文帝纪》
按《献帝纪》,沮授“少有大志,多权略”,曾为韩馥别驾,袁绍牧冀州时“又辟焉”。
按沮授“监统内外,威震3军”的待遇来看,他的政治地位与审配、田丰不相上下,甚至可能略有过之。
然而这个“威震3军”的沮授,由于受到郭图、淳于琼的谗害,权势遭到削夺,袁绍“乃分监军为3都督,使(沮)授及郭图、淳于琼各典1军”。
(郭)图等因是谮(沮)授:“监统内外,威震3军,若其浸盛,何以制之?夫臣与主不同者昌,主与臣同者亡,此《黄石》之所忌也。且御众于外,不宜知内。”(袁)绍疑焉。乃分监军为3都督,使授及郭图、淳于琼各典1军,遂合而南。--《献帝传》
按此,沮授的兵权被稀释至旧时的3分之1,元气大伤;而进谗言的郭图、淳于琼均是颍川人,亦是河南集团的重要成员。
最后看张郃。
张郃,河间鄚县人,河北集团大将。袁绍灭公孙瓒,张郃“功多”,按其投曹后被曹操拟作“微子”、“韩信”,可知此人在河朔地区名望甚隆。
太祖得郃甚喜,谓曰:“昔子胥不早寤,自使身危,岂若微子去殷、韩信归汉邪?”--《魏书张郃传》
乌巢之战(200)时,淳于琼(颍川人)败殁,张郃、高览率军往救,最终由于郭图(颍川人)的谗害而倒戈降曹。
太祖果破(淳于)琼等,绍军溃。(郭)图惭,又更谮(张)郃曰:“郃快军败,出言不逊。”郃惧,乃归太祖。--《魏书张郃传》
后世史家对郭图进谗与张郃归降的时间问题,其实颇存争议(比如姜宸英认为张郃降曹在先,《郃传》属于“自文其丑”),不过河南、河北集团的内部争斗,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官渡之战,袁绍就是这么输的。
假使审配不乱来,郭图不进谗言…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刘协命真大!
其实从上述诸多案例来看,无论是审配、田丰还是沮授、张郃,他们在内部斗争当中失势的重要原因,并不完全在于河南士人的谗害,更重要是袁绍的立场倾向与政治决断。
从这1点来看,袁绍虽然对河北的士人领袖维持了表面上的尊敬,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倾向于扶持河南士人集团的。
这既与袁绍的出身有关,也和河南士人在冀州属于“少数派”有关——袁绍如不扶持河南集团,那么河北集团便会1家独大,这对袁绍的统治必然是不利的。
最后,咱们聊聊河南派与河北派的残酷争斗。
《3国志》及裴注,对袁绍集团的内斗记载甚多。从现存史料看,随着时间推移,两大集团的斗争烈度呈现走高趋势。
袁绍在世时,河南、河北集团多使用谣言、谗害1类的斗争手段,尚不敢过分造次,这应与袁绍具备1定的政治威望有关。
袁绍身殁后,河南、河北集团的斗争逐渐失控,最终发展至刀兵相见,审配屠灭辛评家族,便是典型案例。
从历史背景出发,袁氏集团内斗强度升级,应与袁绍死后诸子僭立有关。
袁谭、袁尚均不具备乃父威望,又不自量力,贪慕大位,最终致使集团分裂。
河南士依附袁谭、河北士依附袁尚,双方展开了极其残酷的权力斗争。
这仨龟儿子内斗的原因,是“谓天下可定于己也”。
袁绍真实实力有多强,被陈寿隐于此处说明。
袁氏本兄弟相伐,非谓他人能间其间,乃谓天下可定于己也。--《魏书辛毗传》
审配、逢纪与辛评、郭图争权,配、纪与尚比,评、图与谭比。众以谭长,欲立之。--《魏书袁绍传》
两大集团的斗争案例,在上1小节中已有详尽论述,不过在不同时期,斗争烈度亦存在明显差异。
袁绍生前,如沮授这种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尚可保全性命;
袁绍死后,逄纪、辛评、审配等人则无1例外付出了生命乃至宗族的代价。
先看许攸许子远。
许攸,南阳人,河南集团重要成员,亦是袁绍在洛阳时代的“奔走之友”。
(袁绍)与张孟卓(张邈)、何伯求(何颙)、吴子卿、许子远(许攸)、5德瑜(5琼)等皆为奔走之友。--《英雄记》
许攸与河北集团的关系相当不睦,在官渡之战的白热化时期,他留在邺县的家属竟被守将审配“收治”,导致其亡命投曹,最终改易了官渡之战的走势,也侧面加速了袁绍的败亡。
审配不识大体,送给袁绍1场大败。
审配以许攸家不法,收其妻子。攸怒,叛绍。--《魏书荀彧传》
审配留守后方,本应稳定人心,结果却公报私仇,收捕戮力前线的重臣家属,以至动摇军心,最终害人害己。袁军败殁后,审配在前线效力的两个儿子也沦为战俘(见前引《后汉书袁绍传》)。
审配收治许攸家属的理由是“攸家不法”,然而审配宗族,本身便是河北地区最大的“不法”豪右之1,他们“藏匿罪人,为逋逃主”、“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乃是比许攸更加可怕的存在。
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审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为逋逃主。--王沈《魏书》
许攸是流寓士人,在冀州并无根基,其家族是否“不法”实难定论,而审配家族的“擅恣”却是铁1般的事实。
袁绍死后,黎阳失守的原因是审配借刀杀人想除掉逄纪;
而邺城陷落的直接原因便是审配之侄审荣卖主求荣,暗通曹操,可知审氏家族纵心所欲,擅作威福并非偶然。
审配在某本书中被写成忠臣,呵呵,好忠!好臣!
(审)配兄子(审)荣守(邺县)东门,夜开门内太祖兵,与配战城中,生禽配。--《魏书袁绍传》
许攸被“收治”的家属之后不见记载,按审配在袁绍死后将政敌辛评家族满门处死(辛评之弟辛毗投曹,幸免于难)的残酷手段,许攸家族的下场亦不难想见。
第2个,逄纪逄元图。
逄纪,南阳人,河南士人集团成员。如前所述,他是谗杀河北集团重臣田丰的元凶。然而逄纪却多次向河北集团的另1位重要人物审配示好。按《英雄记》所载“(审配)更与纪为亲善”,可知审配之前与逄纪存在严重隔阂,因此才会“更(变)为亲善”。
或有谗配于绍,绍问纪,纪称“配天性烈直,古人之节,不宜疑之”。绍曰:“君不恶之邪?”纪答曰:“先日所争者私情,今所陈者国事。”绍善之,卒不废配。(审)配由是更与(逄)纪为亲善。--《英雄记》
然而这相对和谐的1幕,仅发生在袁绍在世之时。袁绍死后,集团分裂,以郭图、辛评、辛毗为代表的河南集团依附袁谭,以审配为代表的河北集团依附袁尚。而南阳人逄纪,此时背离了自己的集团,转而跟随审配依附袁尚。
(审)配、(逄)纪与(袁)尚比。--《魏书袁绍传》
历史的讽刺之处恰在于此:逄纪虽然极力向审配示好,但他最终却惨死于审配之手。侧面反映出河南、河北集团的隔阂程度之深。
袁绍死后,曹操征伐黎阳。在袁谭孤军抵御曹军的危急时刻,审配、袁尚1方面断绝前线的粮草器械,借此激怒袁谭;
另1方面又刻意派遣河南集团的叛徒逄纪,前往袁谭军中效力。不出意外,袁谭在盛怒之下杀死逄纪。此事借刀杀人之意甚明。
继官渡之后,审配又狠狠坑了1次袁家人。
太祖北征谭、尚。谭军黎阳,尚少与谭兵,而使逄纪从谭。谭求益兵,配等议不与。谭怒,杀纪。--《魏书袁绍传》
之所以说逄纪之死,乃是出于审配的刻意设计,是因为逄纪死后,不仅没有获得袁尚集团的表彰追悼,还被审配污蔑为“凶臣”,声名丧尽。可知审配自始至终都未曾将逄纪视作自己人。
审配献书于(袁)谭曰:“……是时凶臣逄纪,妄画蛇足,曲辞谄媚,交乱懿亲,将军(指袁谭)奋赫然之怒,诛不旋时。”--《汉晋春秋》
方诗铭先生在《袁绍是如何覆灭的》1文中认为“逄纪是1个既未与颍川士人联合,又遭到河北集团排斥的中间人物”,是有1定见地的。
第3个,辛评辛仲治。
辛评,颍川人,河南集团成员。袁绍死后(202),诸子争权,袁谭率部出走,河南士人郭图、辛毗(辛评之弟)皆从之。袁尚的支持者审配出于私忿(见前文注引《后汉书》所言孟岱代审配守邺之事),遂将辛评下狱。
(袁)谭之去,皆呼辛毗、郭图家得出,而辛评家独被收。--《先贤行状》
建安9年(204)曹军攻邺县,辛评之弟辛毗随征。临战之际,审配之侄审荣开门投敌,邺县遂破。
守将审配出于私人恩怨,竟将满腔怒火发泄到辛氏家族头上,不仅将狱中的辛评处死,还把尚在邺县的辛氏宗族成员全部诛杀;枉顾真正开门揖盗者,乃是其侄审荣。
还有人说审配忠直吗?忠直之人能做出这等事?这忠直之人怎么不大义灭亲呢?
(审)配兄子(审荣)开城门内(曹)兵,时配在城东南角楼上,望见太祖兵入,忿辛、郭坏败冀州,乃遣人驰诣邺狱,指杀仲治(辛评字仲治)家……(辛毗)驰走诣狱,欲解其兄家,兄家已死。--《先贤行状》
至此,河北、河南集团的斗争烈度遂至巅峰。不过由于邺县城破,审配兵败身死,袁尚集团遭到粉碎,袁谭不久后(205)亦被曹操擒杀。
类似的血腥清洗便不再见于史册,总算是替这段荒诞的权力斗争画上了休止符。
从结果来看,袁绍在整合本地与外来势力方面做得其实相当不错,至少在他生前,河南、河北两大集团的斗争始终维持在1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即使出现小规模流血事件,也祸止自身,不及家人。
袁绍死后,河南、河北士人的斗争烈度升级,斗争底线降低,先后出现借刀杀人(审配害逄纪)、斩草除根(审配杀辛评)之类的荒诞闹剧。
更为糟糕的是,由于袁谭、袁尚的威望有限,因此屡屡出现权柄下移之事。
田丰之死,决于袁绍之手;
辛评之死,却全由审配专断。
君戮其臣,虽行无道,尚合礼法;臣子专柄,下凌上替,则系败亡之兆。
审配干的事儿,是臣能做出来的事儿?
那些吹“忠臣”审配的,和无脑吹“义士”臧洪的,拜托你们长点儿心吧!
这两人私心极重,罔顾主臣恩义,死有余辜!
正如前文所述,1言蔽之,袁绍集团的派系斗争问题,从来不是孤例。从横向上看,汉末3国诸军阀皆不免于此困扰;
从纵向上看,类似问题不绝于史书,至明清之际犹存。
自古成王败寇,袁绍,真的没有诸君想象中那般不堪。
诸君都被狗贼王沈误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