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异默默点头。
他和朱元璋在过去的十几年,绑定实在太深了。
以至于老朱想要杀他,也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最好的借口,莫过于造反。
只是皇帝说谁造反,也不能去说他张异。
他救过朱元璋两次,其中最近的一次,就是将老朱从造反的风暴中拉出来,属于救驾有功的人。
难怪朱元璋想动自己,却要阴搓搓地重提常茂之案。
张异十分心寒,也很不服气。
他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之人,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他心中压根不存在。
但若说反抗,他总要想想背后牵扯的人。
一想到此处,张异终于体会到别人的难,人活一世,终归有一些割舍不下,却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所以他摇头,拒绝了徐达的建议。
至少在事情不明朗的时候,他不应该出此下策。
“常茂之案,只是陛下要动我的借口!
但我真正惹怒陛下的,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就算要死,贫道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
看来这阵子,贫道首先得找出给我通风报信的人……”
见徐达依然不放心,张异道:
“岳父大人,陛下还没真启动调查,我就这么走了,未免过于心虚。
而且如果陛下真想动我,还能容我逃出顺天不成?
今日我前来,除了跟岳父请教朝中局势之外,也是希望通过和岳丈大人聊天,梳理一下思路……
那个给我通风报信的人,应该知道陛下要动我真正的原因……”
朱元璋肯定不会是因为常茂的事才会想到要杀自己。
那他肯定惹了朱元璋什么东西?
张异思前想后,应该是没有。
老朱也许会因为胡惟庸案的事情,对身边人变得猜疑和忌惮。
可绝对不到要随便杀人的程度。
胡惟庸对权力渴望,但张异对权力没有半点兴趣。
就连他回龙虎山,也是朱元璋请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回到京城。
不是权力,难道是影响力?
可从洪武十一年起,朱元璋将姚广孝重新剃度为僧之后,其实已经将他的影响力都剥夺了。
姚广孝拿走春秋派的权柄,而朱元璋也收回了《日月时报》的所有权。
他还有什么值得朱元璋惦念的?
难道还是几年前的地道不成?
张异想起那些地道,汗毛瞬间炸裂。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被朱元璋忌惮的问题在哪里?
“怎么了?”
徐达见张异的脸色阴晴不定,官浔询问,张异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的猜想毕竟只是猜想,
如果朱元璋介意那些地道,他应该几年前就动自己。
不过若是说朱元璋因为那些地道对自己起异心,张异倒是不奇怪。
当年胡惟庸案之后,老朱开始离间自己和姚广孝的关系,然后逐步将他手中的权柄收走。
自己正是因为感受到了其中的利害,这些年才会拒绝入京。
可张异怎么也想不到,都四五年过去了,朱元璋还是过不去地道的槛?
他是怕自己还留了一手,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一想到此事,张异就不由烦躁。
如果朱元璋一直怀疑,他还藏有一手,那这个根本就是无法自证的问题。
张异相信,以老朱多疑的个性,他这些年肯定将自己贡献出去的地道都填了,再重新挖过。
关于挖密道这件事,张异也十分后悔。
这本不应该是他来做的事。
“吃力不讨好呀,您要是真寝食难安的话,何不再造一座皇宫?”
从徐府出来,想起这件事,张异忍不住讽刺。
他的自言自语,并不曾被被人听到。
“国师,您要去哪?”
出了魏国公府,仆人询问张异的去处。
张异想了想,居然愣是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去哪?
他想了想,本来想去太子府。
如果此时京城除了徐达一家,他还有能相信的人,大概也就是一直被他当成黄家哥哥的朱标。
只是一想到常氏,张异似乎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常氏不会去送自己。
想来,常茂的案子,已经被朱元璋压了五年,只是如今翻出来,作为收拾自己的借口而已。
一想到此处,张异意兴阑珊,回头让人送他回国公府。
他此番进去,却再也没有出来。
京城从来不是一个缺乏消息的场所,张异入京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皇帝召而不见,
这消息逐渐流散开来。
国师大人似乎和皇帝有问题的消息,不胫而走。
在洪武十六年的今天,皇帝废理学,尊新儒家。
改制科举的一系列动作,导致了如今朝廷中有大量春秋派的官员。
他们趁着胡惟庸案,纷纷飞上枝头,进入帝国中枢。
作为春秋派的领袖,张异的门前本应该挤满前来照会的学生,但现实就是,他门前冷落,并无人上门拜访。
所谓锦上添难,落井下石易。
知道张异有事,御史台中,开始有人弹劾张异。
虽然如今理学一脉的官员比例降低,但依然有不少。
这些人对张异的仇恨,那是刻之入骨。
朱元璋将程朱理学,从官学中剥离出去,春秋一派起到的作用很大。
而如今姚广孝势大,别人动不得。
既然如此,不如拿张异这个软柿子开刀,只是他们并没有想到,
他们只是想让张异难受,可皇帝却似乎希望张异死。
关于推进彻查常茂死因的案子,已经悄无声息的启动。
哪怕是对张异恨之入骨的理学遗老遗少,也不曾将这个案子和张异联系在一起。
锦衣卫,大理寺,刑部……
开始有人去福建调查取证。
别人只当是皇帝对常遇春和太子妃的宠幸,却不曾想,真正知道其中内幕的人,那是遍体生寒。
“父皇,您这是想让张家弟弟死?”
武英殿,五年时间……
当年被一把火烧掉的武英殿,重新坐落。
朱元璋依然以此为御书房。
御书房中,朱标和朱元璋父子二人,彼此对视。
朱标眼中的愤怒,溢于言表。
老朱默然。
朱标是个孝顺的孩子,虽然他们父子之间常常因为意见不合有争论,但老朱从没有见过,朱标会如此不客气的质疑自己。
他眼中的怒意,明显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朱元璋不动声色,说:
“你在质疑朕?”
“当年父皇跟儿臣说过那件事的真相,常茂的案子本不应该被翻出来。
一、他死有余辜,张家弟弟是在自卫。
二、当年父皇也对那场事件也有定论。
父皇此番重启此案,不是想要办案,而是要找借口杀人!
儿臣就是想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如此?”
老朱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
“这点你不需要知道,且,你注意下自己的言行,须知朕办这件事,也是为了你……
你家媳妇已经知道了张异和常茂的事,难道你不希望给她一个交代?”
朱标板着脸道:
“父皇,常茂如何能与张家弟弟相提并论,且太子妃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她弟弟不对,那就是不对。
而且就不说道理,只谈利益,难道张家弟弟还比不过一个妇人?”
朱元璋闻言,微微颔首。
自己家的儿子能伶的清是好事,至少不会跟常遇春一般,被一个妇人控制。
只是他心中的打算,却不准备跟朱标说。
朱标见他不松口,继续道:
“父皇,身为人子,本不应该言父过。
父皇的心结,儿臣心知肚明。
可父皇可以杀天下人,唯独不能杀张异!
张家弟弟,他本可以不牵扯着朝堂中事,是父皇一步一步,将他拉到这场旋涡中。
如今您若因为忌惮他,而准备对付他,儿臣坚决反对……
此行,于公,非明君所为。
于私,您也辜负了张家弟弟对您的信任,
他给我大明带来多少改变,难道您没有看在眼里?
难道,您只是因为心中小小的猜疑,就要抹杀这份延续了十几年的情分?
父皇,您这样,良心不会痛吗?”
“闭嘴!”
朱元璋似乎被朱标说中痛处,直接拍案而起。
君臣,父子。
他和朱标怒目对视。
朱标在这个问题上,一点都不曾退让。
老朱深吸一口气,指着御书房外边。
“给朕滚出去!
你还不是皇帝,也轮不到你教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老朱很少对朱标发这种火,尤其是在朱标长大之后,他处事进退有度,朱元璋对他满意多过于不满。
父子二人这才惊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大吵过了。
朱标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留下朱元璋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当皇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有些东西,必然需要取舍!”
朱元璋喃喃自语,他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朱标和皇帝这一闹,闹得那些伺候皇帝的太监,跑得更远,压根不敢靠近。
“让离青陌进来……”
朱元璋给探头进来的周通说了一句,此时还敢站在外边的,也就是身为锦衣卫的他了。
周通无声点头,不多时,老陌一路小跑,进入御书房。
“关于常茂一案的事……”
……
“国师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朱标从御书房出来,就径自出宫。
他想都不想,直接让人带他前往国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