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沈要猛的想起那年深冬,雪后的红灯笼湿漉漉的垂滑如死猫,她也孱弱的像一只小猫。
这般想着,他的心便一下子结成了冰。
萧子窈血落红裙、红裙似血。
他于是猛的将她打横抱起!
“六小姐,我会放你四哥走的,求你别不要我、求你告诉孩子别不要我……”
萧子窈张了张嘴,她想说没关系、我不会不要你,可是一旦开了口,却又根本说不出来。她几乎疼得神智不清,朦朦胧胧的,便觉得脸上有些温热,像是落雨,然后变成凉意,又像是有人哭了。
她从来不知人活在世竟会如此痛苦,好像一辆火车轰隆隆的日以继夜折磨在她眉间心上,碾过她的脊梁轧过她的血脉,见缝插针、不与她分毫喘息的机会。然后,她终于醒来,那痛苦就在枕边,是一只钟表,点滴如雨、走了一夜。
她睁开眼,头顶是苍白的天花板,再一眼,往下看,白墙无垠,却围一道拔地而起的绿腰。
她很快认清此处并非什么公署医院,而是军营的医务室。
此时此刻,沈要并不在她的床边,而她也永远不会知晓,今日军中狱里适才枪毙了一个新任职不久的军医,那人曾经为她诊脉、复又匆匆写下一帖秘而不宣的堕胎药,然后守口如瓶,直至枉死。
沈要推门而入之前,方才洗净面上与手上新沾染的鲜血。
他还穿着脏了的军装,索性血溅黑衣并不显眼,便还来不曾换下。
“子窈。”
他用喑哑的嗓音唤道,“孩子没了。”
谁知,他说罢了,萧子窈却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没了也好。”
她严严的拉起被子,复又将头脸蒙住,不敢高声语,“免得他活在这世上,会像我这般受尽千般算计。”
想她萧子窈苟活至今,曾经有过多少言不由衷?
数不尽、更不敢清算。
沈要远远的守在门边立着,却见那白色的被子被她更白的手攥成一拳,紧要再紧要、然后颤颤巍巍的松开,仿佛掐死再放开的动作。
他简直不敢靠近她分毫。
事到如今,他这个罪魁祸首终于幡然醒悟。
只可惜,一切不能重来。
当是时,那军医只同他说,孩子已然救不回来了,更加萧子窈本就体虚,之后又灌了那许多堕胎的汤药,任谁也无力回天。
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原来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竟是这般的滋味,好似一碗碗的毒药连连的喝下去,又苦又恨,逼他肝肠寸断。
沈要于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
他以一双杀人无数的手颤抖着拉下萧子窈的被子,自然便就瞧见了一双涟涟的泪眼。
他直觉心碎得厉害,似有恨意袭上心头。
只不过,却不知是更恨自己杀了孩子来得多些,还是更恨自己骗了萧子窈来得多些。
他无可救药。
然,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将她就此放过。
他之于她,根本肖想久矣,人间无此。
他得同她纠缠到山穷水尽才能算完。
沈要于是说道:“……对不起。”
却见萧子窈闷闷的咬住背边,眼眶根本烧得通红,却又不忘重重的点头,好似一个过分懂事的、离了家的孩子。
她的确无家可归了。
“嗯。”
“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嗯。”
“……别哭了。”
“嗯。”
他见萧子窈始终哭得紧,仿佛切齿,便就递了手去、又说道:“六小姐,疼就咬住我。”
谁知,他话音刚落,萧子窈竟然一瞬泣不成声。
她一口咬上他的手臂,顿时,血泪腥咸混成一片,噎住更掐住她的嗓子,直教她窒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翠云庵的时候每天都向菩萨烧香磕头,求上天保佑我四哥平安!直到惠音师太藏了报纸,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四哥回来了,菩萨终于灵验了!”
“我本以为四哥会来接我的、他肯定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把我背在背上……可是四哥骗我,他连我的死活都不管了,他就站在那里看我被人拿枪指着……”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所有人都在骗我,没一个人真心爱我,我永远是一颗可以牺牲的棋子……”
她还泣,一颗心也似受伤、缓缓绽出一个血泡,好像她落泪的眼睛。
沈要一手轻轻抚过她的脸。
那泉涌似的热泪简直灼伤了他的皮肉,可他却甘之如饴。
“不是的。萧子窈,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都在好好的爱你啊。”
“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他给她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所以,他的一切仿佛都可以重新被她原谅。
如此一来,谎言也可以是深爱。
于是,他果然听见萧子窈小声的说道:“沈要,我和你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就像这个孩子一样。”
看吧,你到底还是赢了。
她终于只剩下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所以,为什么不多开心一点呢?
沈要这样告诉自己。
“不会的。”
他便就沉声应道,“萧子窈,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还要一直一直的保护你、只保护你。”
眼下,当真只有他与她二人了。
不会有萧子山、不会有孩子,不会再有任何人。
仿佛正如他所说的那般,端午之后,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可他却不敢说,事到如今,他原来还是想要一个庸俗圆满的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