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沈要的确看她看得好紧。
紧到巨细无遗,衣食住行无一不问、无一不查,疼她疼得每一根手指都宝贝,仿佛是宠她无边,又仿佛是窥伺监守。
如此的滋味,她实在说不上来喜忧。
好在那厢,想是沈要也自觉关心则乱,当下便也依着她去了,却只有一点不肯退让,于是非要将她严严的护在身后,仿佛一条凶相毕露的恶犬开道在前,她是千娇百媚的王侯小姐,驭下而摇曳生姿。
沈要小心翼翼的拥她近前看去。
当是时,却见那小班唱一出《白马坡斩颜良》,很不算出彩绝伦,歌舞弦乐都平庸,却贵在当街卖唱,可以听个热闹,自然便有了人气。
“借人篱下易,举头世上难。
待等时运到,风云天地宽。
辞别使君跨虎豹,白马坡前立功劳!
银盔照日如虎,众家哥弟,随我上山斩那曹贼!”
只一瞬,紧锣密鼓,武生快走鞭步,再掐一个剑指,顿时满堂叫好!
萧子窈也不由得喝了一声。
却不知是为何,那武生分明起范儿起得不好,偏偏唱腔却有十足军威,仿佛他当真是那横刀立马的关云长,实在可以振奋人心。
然,四下彩声烈烈,偏偏沈要凝眉一瞬。
他只管蛇蛇的盯紧了那武生去。
他本就生得一副冷相,眼深而沉,不笑便阴森,班子里有人精明,只一眼,便立刻觉出了他的不妙。
于是,却见乐班之后站出个面绘五色猢狲脸谱的人来,此人身量高挑、眼睛也机敏,上前便和气笑道:“这位军长,莫不是我们唱得不好,怎的如此不悦?小的这就给您赔个不是。”
说罢,他便抓耳挠腮的做了几个猴相。
只不过,偏他学艺不精,演猴演得到来不去,如此蹩脚的戏码非但讨不得巧,反倒惹得行人哄笑连连。
如此,旁人根本笑得厉害,却只有一人眉心渐疾渐紧。
萧子窈几乎要将红唇咬破。
她只见那人跳到她身前讨赏,高高的身量矮矮的低下,油彩画融他的眉眼,全然瞧不出五官的细致。
“夫人,您瞧小的给您做个鬼脸!”
那人兀自一笑,两手左右一撇吊起嘴角,一眼到底的丑角,猢狲笑成了哭脸。
谁知,便是这一笑入眼,萧子窈竟一瞬打起了寒战!
她于是颤着声,愕然轻近一步:“……你是?”
“夫人快看,我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众人又失笑,他状似猢狲挤眉弄目。
却唯独萧子窈不曾看漏,他眼中分明有暗语。
然,却是此时,沈要竟一把将她拖入了怀中。
他压低了嗓子,只管语声沙哑道:“你喜欢这个戏班?”
她有些怵,却还强装镇定的说道:“我怎会喜欢这样拙劣的小班?方才那个武生还好些,这个猴子我却是最讨厌的!不如把这个班子撵出城去,也省得我耳根子清净!”
话音至此,她终于转身便走。
复又反客为主,只将沈要也拖了开去。
谁知,那猢狲好不知好歹,竟追在后面连连的嚷道:“这位夫人,您可不能仗着自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就断了我们的生计!您等着瞧吧,端午庙会,我们一定演一出好戏给你看!”
萧子窈根本心惊胆战。
却又直觉心下有狂喜,只因着那人扮起鬼脸的一瞬,她分明从那油彩簇拥着的眉眼之间瞧出了萧子山的影子。
她总也记得,幼时她听二姐的话,便在除夕夜里许愿爹爹能够早些打了胜仗回家来,却不想,天寒地冻她哪里经受得住,当夜便就害了肺炎病倒了。
她四哥得了消息,想也不想便从军校请了年假买票归家,只待好不容易冲进她房里,手套还来不及摘便吊着嘴角扮一个鬼脸出来。
“子窈快看,我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当是时,她在病中哭哑了嗓子,小手于是攥紧了萧子山的军装:“你是四哥,不是孙悟空!”
一旦她哭得厉害,萧子山便失了分寸,当下便不管什么面子了,只管抓耳挠腮的扮起丑来,学成一只四不像的猢狲,终于才将她逗笑。
她不会忘。
可她望而却步,不敢应声、更不敢回头。
殊不知,待她与沈要走远了,那小班也利利索索的收了场。
非但如此,这一行人虽不扬名,可行事的规矩倒是十分严明,满箱的行头家伙只管收得又快又静、摆也摆得工整有序,一切仿佛行军。
终于,这小班一行数人回了下处,先是一一洗去了面彩,复又仔细看过周遭风动,确无隔墙有耳方才围坐在了一起。
那唱关羽的武生先行开了口。
“四——竹四,你今日当真是太冒险了!沈要此人现今之所以大权在握,正是因为他与梁显世有所牵连,你那样迎上去,万一被他瞧出了端倪,岂不是自投罗网!?”
有人也迎合:“竹四,我们既然愿意同你重回岳安,自然便是不怕死的!可我们要死也要死得有意义,倘若一事未成便徒劳断送了性命,你要我们又该以何颜面去见泉下的弟兄!”
如此,声声复声声,一时之间,四下众人果然慌慌张张、嘈嘈语语。
却只那名唤竹四的主儿不动声色。
但见他眼上无眉、却眉弓一挑,一张可憎面容又融融的蜡出一张笑脸,实在有些语焉不详。
“各位还请放心。”
他静静的说道,“我妹妹已认出了我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待端午庙会,见她便如见虎符,所有人发枪而起,只管刺杀梁显世。”
“竹四!那可是你亲生的胞妹!刀枪无眼,倘若有什么万一伤及了六小姐,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无妨!”
他陡的斥道,“萧子窈是为虎符,军令如山,你我自然不必再论她的生死!莫要忘了,我们重回岳安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舍命也要将梁显世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