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姐,让这几个孩子和我们一起拍照,如何?”
叶则鸣于是一指粥棚,道:“那我们就去那边拍,若能拍些孩子们大口吃肉的画面就好了。”
再之后的事情,便都显得顺理成章。
叶则鸣师出李斯,摄像自然也与他同个路数,只管拍出一张空想太平的画面出来,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分别是沈要与萧子窈,两人并肩而立,周遭再围一圈脏兮兮的小泥人,往后看,则是黑色的卤水缸与白色的馒头山,分分明明的黑白两色,纷纷扰扰的天下大同。
就仿佛,拍下一张世纪婚礼的怪诞写真。
难道不是?
新式婚礼,一般新郎穿黑色洋装,新娘穿纯白纱裙,还要选些可爱的小孩子来当陪衬,背景里要有红酒面包,又不信耶稣,还要装殷勤。
沈要没在相机里露笑。
叶则鸣就道:“请问沈军长,为什么不笑也不看镜头呢?刚刚按快门的时候,我看您没什么表情,这样照片洗出来也许不一定融洽。”
谁知,沈要听清了她的话,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没关系。”
他说,“没必要。”
叶则鸣没太听懂。
“那,之后的照片,要我单独洗一份出来送给二位做纪念吗?我拍了很多底片,会都洗出来先给二位过目的,等两位来商定用哪张登报,我就用哪张。”
沈要于是点了点头,又立刻转向萧子窈去,那眼光几乎瞬息万变,从漠然到安然,她简直看不穿。
她只见沈要如此说道:“六小姐,之后,我们去拍结婚照吗。”
啊呀。
她本还以为,此人又要面无表情的说些什么呢。
原来,竟是坚持不懈了又问了萧子窈一遍,简直跟牛皮糖似的。
又黏人,又甜蜜。
她很是不解。
好在,萧子窈亦然。
“怎么又问我,难道你就这么想和我拍照片?”
“嗯。”
“那你刚刚拍照的时候为什么不笑?我还以为你很抗拒。”
沈要于是一板一眼的说道:“是很抗拒,我不想带他们一起。”
萧子窈轻声笑笑。
“那糟糕了。你拍照不看镜头,最后成片一定会很难看的,说不定还会把你拍成翻白眼的样子。”
谁知,她正说着,又是明明白白的笑闹着,沈要听罢,却纹丝不动,只管目不转睛的望定她去。
所谓望穿秋水,大约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他看的,却并非秋水,而是桃花潭水。
“不会的。”
他说。
“不会拍成翻白眼的。”
“你就这么笃定?”
“嗯。”
他嗓音低沉,又在风中散去,“因为我在看你。”
萧子窈顿时心下一悸。
“……看我也不行,我比你矮,你看我就得低头垂眼,到时候又要把你拍成闭眼了。”
“不会的。闭眼看不到六小姐。”
他言之凿凿。
然后,话音便至此了。
叶则鸣于是微微颔首。
“那么,多谢沈军长、军长夫人……这几日,是我给两位添麻烦了,老师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敢提起。”
她离去之时,只有萧子窈一人送她。
“军长夫人,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写好新闻。我不一定会将您写成一个完人,但我一定会将您写成一个有志之人。”
“没关系,是非自在人心,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您和沈军长真像。”
叶则鸣说,“我总感觉,沈军长也是这样的人。两位合该是一对。这不是恭维的话。”
萧子窈了然的摆了摆手。
“我知道。期待再会。”
“再会!”
然,直到下次再会之前,萧子窈却先一步收到了叶则鸣托人送到的相片。
那原是一日晚间,她白日里没去城北,只在公馆里待着吃药,然后沈要风尘仆仆的下职回来,进门之后便迎面将她抱住。
“六小姐,你今天没有流鼻血吧?”
他有些担心的问道。
萧子窈立刻摇头:“没有。我都说了,我就是鼻子擤多了而已。”
于是,是时,沈要只管默不作声的听着,复又无声无息的盯她一眼,那眼光有些黯,又有些蛇,她实在不太好形容,却又莫名觉得,那眼光更有些哀。
谁知,她几乎还未看清,沈要便一瞬贴到她跟前说道:“六小姐,给你看照片。”
“什么照片?”
她反应不及,又一瞬回神,便笑说一句,“叶小姐拍的照片对吗?这么快就洗好了?”
“嗯。”
他说,就从大衣里摸出一枚牛皮纸的信封,不大也不小,叠了两折,想来里面的相片应该大不到哪儿去,萧子窈顺手接过,立刻便从中倒出一小把嵌着花边的小像来。
“呀,连花边都替我们裁好了,叶小姐实在有心。”
沈要有些吃味,便拉拉她的衣袖,道:“六小姐,别当着我的面夸别人。”
“好好好,那以后我就都背着你偷偷的夸别人。”
“不准背着我。”
沈要一本正经的反驳道,“也不准夸别人。”
萧子窈于是就笑,又见掌心白纸纷纷,每张相片都拍得不错,小孩子各有各的笑脸,她与沈要也各怀各的心思,唯独他的眼光始终不变,总是看着她,也只是看着她。
就仿佛,一眼万年。
他背后照样是那口黝黑的卤水,却因着相片尺寸太小,所以便看不太清那缸子的原本模样,反正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很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如此,他二人便像是一双在葬礼上喜结良缘的痴男怨女了。
然后,一拜天地,百年好合,生死纠缠,死不足惜。
事情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