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陈东升生得一双吊白梢的蟹眼,与已故的梁显世十分相似。
早先前,萧大帅尚且在时,陈督军曾经来过岳安,当时的风传只道是旧友相逢,督军做客,主宾尽欢,但夏一杰却清楚——昔年,陈督军所为之事,除了拉拢势力以外,不会再有别的。
那日,他父亲喝醉了酒,回了府便将他拽过来说:“儿子,树大招风,爹爹不求你以后能做出多大的功名来,但求你别太玩物丧志,总要学学傍身的法子。以后的事情,没人说得准的。”
他那时不懂,便问父亲其中的因果。
“父亲已经是萧大帅的得力干将了,那我们一家还要担心什么呢?又没人会取您而代之。”
“竖子!你只想过爹爹,难道没想过萧大帅?”
“萧大帅年富力强,更没有什么旧伤老病,我要想什么?”
“——想他是大帅!”
是时,父亲只管一把箍住他的肩膀,醺醺的酒气沉重无比,几乎要将他压倒,他不堪重负,便想躲开,却被硬压着训话,一声一声,简直震耳欲聋。
“你萧叔叔是大帅!整个岳安城都跟着他姓!如果他被取代,那咱们家便不会有好日子过了!竖子,你当真是个竖子,每天就知道花天酒地,倘若我们的家业倒了,我看你这些本领要在哪里使出来!”
他从此铭记在心。
谁知,眼下,陈督军却静静的在他面前饮下一盏凤凰单丛,道:“夏家的那个二世祖是吧?几年不见,你倒是有出息了,能屈能伸,在梁军养出来的人底下做事。”
夏一杰一攥手心,不敢作声。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认生了?”
他立刻摇头:“不是的——陈督军一路车马劳行,想必也累坏了,我这就送您回去休息。”
“好。”
陈督军站起来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是我不知道的——就连现在的沈军长也是,他在梁军手里还没有熬出头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瘦成一把骨头,除了个子高什么也没有,现在却也是个呼风唤雨的军阀,我看好诸位。”
他大约是很健谈的一个人,笑笑的模样,看上去很和善却不好亲近,真真假假的话亲疏半掺,笑面虎大多都如此,笑脸人的笑里藏刀,一模一样的说辞总也说不腻。
晚间,蓬莱饭店歌舞升平。
陈督军乘小舟渡水,见湖光山色光辉璀璨,便又将此话再说了一遍。
偏偏,沈要却没应声,只管将他请上岸去。
“沈要,多年未见,你倒是稳重了不少。梁军以前总和我提起你,说你能登大用,比他那两个儿子用起来还顺手。”
陈督军一面说着,一面落入上座,笑不入眼。
“有些话旁人不敢问,但我却问得了——来,你且凑过来和我说说,如今梁军死了,梁延腿伤未愈,你出面主持大局,可还觉得适应?”
这是话里有话的一句话,沈要立刻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却奈何不过,他眼光依旧冷淡。
“不适应。”
他说,“太忙了。我不喜欢。”
“哦?好男儿志在四方,倘若你不喜欢江山,又会喜欢什么?”
“我喜欢回家。”
陈督军一下子笑起来。
“我知道你成家了,对方还是老萧家的那个小幺幺。你就那么喜欢她?”
“嗯。”
沈要十分坦白的应声道,又话音一转,没头没尾的忽然说道,“你不用试探我。我没有勾结任何人。但今天一定有人想要你的命,还有我的。不过,我不会让你死。”
“何出此言?”
沈要于是一扫四下,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仿佛是他置身事外。
“你怕我像曾经的梁显世那样,取萧训而代之。也怕我像曾经的萧训那样,不服管教。”
“可我根本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你们既然把我当狗,就该用想一条狗的方式来想我。”
“一条狗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反正再坏的狗,都不会坏过人。”
是时,他忽然举杯,一字一顿,如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