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叔父教诲。”顾绍芳也是有台阶就下,人家徐太师的儿子,眼界更为宽广,自然是行事更有章程,他的法子不好而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沈昌明看向了在场的所有人,问道:“诸位以为呢?”
“徐太师真的是教子有方,不愧是阁老,果然是麒麟俊才!”
“就是就是,果然徐太师诗书礼乐大家,就是不一样,提出的法子,的确是个不错主意!”
“想来是徐太师看穿了局势,知道我们在自寻死路,才特意来诗会,救大家一命!大家都要谢徐太师救命之恩!”
“谁说不是,朝廷硬,拿着刀,百姓强,不给饭就聚啸,我们在中间受夹板气,徐太师真的是,又高又硬!”
“日后一定唯徐太师马首是瞻!”
……
徐璠松了口气,自己的提议,到底是赢得了一些人的认同。
福建有一个月港,有了朝廷给的船引,做生意合法,赚的钱比他们土里打滚一年赚的都多,那白的银子,这几年,连扬州瘦马都可劲儿的往月港去,秦淮河里的娼妓都变得歪瓜裂枣了起来。
苏松也有人出海,也有人做生意,可是没有船引,注定被有船引的吃一头,而且偷偷摸摸的,规模也远不如月港。
这几年福建的缙绅们,摇身一变,腰缠万贯,挥金如土,魁出阁,那都是几千两银子往里面砸,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苏松这些个缙绅们,嘴上嘲讽东南海商,都是群土老帽,可这心里,哪个不羡慕?那可是白的银子。
朝廷收到了田,苏松的缙绅们拿到了船引,损失有,但是有了新路子赚钱,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肉食者,社会地位上,略有下滑,但仍然是掌握了生产资料。
这讨论完了正事,诗会就开始进入了主体,读书人聚到一起,无外乎,妓、酒、诗,徐璠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他坐在徐阶身旁,手抖的厉害,连喝了几杯热茶,都没压住心惊肉跳。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要是来晚一点点,老徐家就完了。
“徐公子才思敏捷,果真是俊才,奴家敬你一杯。”一个满脸粉的女子过来敬酒,扬州瘦马那些高端货,越来越贵,这么大个诗会,也都是些娼妓。
徐璠颇为平和的说道:“你们喝就是,药局的医倌不让我饮酒,否则明年你们就看不到徐公子了,你们舞乐便是。”
“爹。”徐璠给徐阶倒了杯茶,小声的说道:“咱们喝了这杯茶就走吧,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眼下正是关键时候,被人看了去,招惹麻烦。”
这么多的缙绅聚集在一起,眼下又有查侵占的风力舆论,再待下去,传到张居正的耳朵里,怕是又要遭殃。
“那就走吧。”徐阶看了半天,这娼妓都是些庸脂俗粉,连个扬州瘦马的影子都见不到,钱在哪里,扬州瘦马就在哪里。
扬州瘦马是女子,是专门调校出来,算是娼妓这个贱籍里的高端货。
徐阶以身体不适,和所有人告别,这还没出门,就被一人给拦住了,此人膀大腰圆,浑身的凶悍之气,腰里别着戚家腰刀,身份不言而喻,是南兵,而且是斥候哨。
“我家大帅有请,二位随我来。”大汉带着徐阶和徐璠来到了二楼的雅间之内。
一开门,徐璠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面坐着几个人,他全都认识!
正中间坐着松江总兵官左都督,俞大猷;左手边是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右手边是松江镇提督内臣张诚;南衙兵备太监张进;
大汉走了过去,坐到了俞大猷的身后,是松江副总兵官陈璘!
这六个人就在这诗社的太白楼之内,而且看这架势,外面的事儿,早就一清二楚。
俞大猷满是笑意的站了起来说道:“就是看到了徐太师,打声招呼,来,坐坐坐,徐太师果真是教子有方,这果然是个好孩子,大有作为,大有作为。”
俞大猷对着徐璠一顿夸奖,夸得徐阶都有些难办。
俞大猷让徐阶坐在自己身旁,笑着说道:“徐太师果然是忠心体国,这都致仕了,还在为国奔波,我本应该敬你一杯,奈何那陈实功陈太医不让我喝酒,咱们就以茶代酒,敬徐太师一杯,徐太师高义!”
徐阶那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哪里是来为朝廷奔波,他本来是打算带着缙绅们,搞一出大戏来,让朝廷的政令不能推行,结果,全都被自己家的儿子给坏了事儿,夸奖徐璠的每一句,都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贵公子说的话,徐太师以为如何?”俞大猷客套了两句今夜阳光明媚后,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俞大猷很了解徐阶,他看得见徐阶眼中那强烈的不甘心,但是他家的儿子,似乎非要徐阶甘心。
“好,好得很!我生了个好儿子!”徐阶吐了口气浊气,配合俞大猷夸奖了一番。
南京兵备太监张进,则是将徐璠的座位放在了自己和张诚的中间。
“徐公子当面,咱家是老祖宗的义子张进,皇爷爷看得起咱家,派咱家来到了南衙,这第一次见,都在南衙地面,要仰赖徐公子照拂了,咱家读书少,就佩服着读书人思绪灵光,徐公子今天一席话语,极为精彩,令人茅塞顿开,徐公子大才。”张进和徐璠客套着碰了一杯。
“张大珰太抬举了,太抬举了。”徐璠站起身来,一饮而尽,他不敢不喝,这可是宫里冯大珰的义子,南京地面宦官头子,比张诚权力要大得多,也更难缠。
“是徐公子自己抬举自己,来,好事成双。”张进之所以这么客气,是因为徐璠不自己轻贱自己,就外面那些个缙绅,有一个算一个,到他面前磕头,他都不带用正眼瞧一下,甚至连徐阶都算在内。
张进作为宫里的人,也是第一次和徐阶见面,不跟徐阶喝酒,而是先跟徐璠说话。
人的脸都是自己争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徐阶来这趟诗会,到底做什么,大家心里都门清儿。
“徐公子,咱家观徐公子言谈,这是看过了陛下执笔的矛盾说?”张进示意徐璠坐下说话,他看徐璠的言论,那是越看越熟悉,看来看去,徐璠走的路子不是儒门惯走的路子,句句离不开践履之实,句句离不开矛与盾。
徐璠颇为恳切的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所言所谈,臣谨记于心,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初得此天书,爱不释手,如饥似渴,之前种种疑虑,如柳暗明又一村,醍醐灌顶。陛下睿哲渐开,我大明自有冲和之气,臣为大明臣,为大明人,激昂之心盈肺腑,言语难叙万分一二。”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徐璠说完拿起了酒自己喝了一杯。
徐璠有荫叙,有官身,不视事儿的太常寺卿,自然能称自己为臣,他并没有被削掉官身。
徐璠说完,继续说道:“说的更明白些,我徐家是缙绅,大明好了,我徐家才能更好,兵凶战危国事凋零,倭患横行之日,我徐家也是忐忑不安,唯恐死无葬身之地。更加直接明了一些,大明有钱了,我徐家只会更加有钱。”
徐璠就是这么想的,大明变得更好,他徐家的机会只会比普通人更多,而不会更少,能够抓得住机会,才能让徐家更好,跟朝廷对抗,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哪怕是朝廷真的因为流民聚啸,撤回了还田的政令,朝廷为了泄火,他们徐家也得死。
“徐公子,明白人。”张进听闻徐璠如此直接了当把所思所想说明白,也是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徐公子,咱家初到南衙,也没什么好物,这里有一本《矛盾说》,乃是誊抄侍读学士讲筵摘要,收录了陛下与元辅先生的一言一谈,比外面那些刊物,更为齐全。”
“就送于徐公子了。”
张进拿出了典藏版·矛盾说,里面的内容更加丰富,是侍读学士讲筵摘要,制作极其精美,鎏金的硬书封,纸乃是高丽贡纸,洁白如玉,里面雕版也是精心雕刻,绝无错漏,而且还有句读,绝不会有误读。
最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是讲筵摘要。
“谢大珰!”徐璠打开了书盒,看着里面的那卷书,颇为激动,他其实还有些不解之处,而这本书,太过于珍贵了。
徐璠拿出了盐引,递过去说道:“一些心意,聊表寸心。”
张进却把盐引推了回去,笑着说道:“说是送,就是送,若是真的有心意,就不要忘记自己的纯白赤诚之心,你看看外面那些讨人嫌的嘴脸,糊涂生,糊涂死,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他们啊,比那夏虫和井蛙还要可怜,临死都浑浑噩噩。”
张进引用的这段出自《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意思是:
不能和井蛙谈论大海,因为它受所住地方的限制;
不能和只活在夏天的虫子谈论冰,因为它受活着的时节限制;
不能和见识浅陋的人谈论道理,因为他被自己所受的教育所限制。
冯保仗着自己读书在文华殿上大杀四方,站稳了根脚,整天骂这个骂那个,还不被弹劾,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作为冯保的义子,张进怎么能不读书,而且他还是卖书的。
张进也读矛盾说,冯保是老祖宗是盾,乾清宫太监张宏是二祖宗是矛,矛在刺盾,冯保想要保住自己的老祖宗的身份,就要展现自己无可替代之价值,就要把这面盾做结实。
在张进看来,只要他的义父不犯错误,张宏是没有机会的,因为冯保才是老祖宗!
这一场酒,徐阶最不痛快,所有人都在和徐璠聊还田换船引的具体章程,让徐阶一个人喝闷酒。
应天巡抚宋阳山将今日的见闻写成了一道奏疏,而张进和张诚,以各自的角度写了封密奏,送回了京师司礼监。
宋阳山和张进到松江府,是去借兵的,担心还田事儿闹出乱子来,要松江总兵官俞龙给些支持,提前沟通。
俞大猷正好收到了斥候探报,这些缙绅聚集在一起,便带着一堆人看了个热闹。
张居正看着手中宋阳山的奏疏,手指不停的在桌上敲动着,他布下了天罗地网,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就等着徐阶往里面跳,结果徐璠两次都救了徐家,这让张居正有些感慨。
他要拿徐家杀鸡儆猴,震慑南衙缙绅,必须还田。
徐璠救徐家,用的是陛下所著的《矛盾说》,虽然里面绝大多数的万物无穷之理,是他张居正总结的,这就是个回旋镖,打中了他张居正。
用他张居正的万物无穷之理,对付他张居正的天罗地网。
“有趣,徒劳无功罢了。”张居正对徐璠的做法如此评价,他清楚的知道,徐璠的做法都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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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