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我本将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君主离线制,在中原王朝的历史上,并不少见。
一些个权臣们,将皇帝架空,皇帝成为国朝的象征,统而不治,国朝的所有权力,完全归权臣所有,这类的皇帝从秦二世胡亥开始,有就从未断绝过,比如西汉末年汉平帝,东汉末年的汉献帝等等,比较有趣的是东西两晋。
西晋除了开国皇帝晋武帝司马炎之外,第二任是晋惠帝,天生痴傻,就是那个说出何不食肉糜的人主,而第三任和第四任的晋怀帝和晋愍帝,都被匈奴人给俘虏了去。
而东晋一共十一位皇帝,共计十个傀儡,一个被废,主打一个君主离线制。
东西两晋实在是不配大一统王朝、也不配帝制这个概念,满打满算,一共十五个皇帝,只有司马炎还算是个皇帝以外,不是痴傻就是被抓,要不然就是被架空,连盖章都用不到他。
而大明君主离线制和前代的君主离线制又有不同,道爷是克终极难,隆庆皇帝是主动放弃,而万历皇帝则是开摆。
道爷和隆庆皇帝的君主离线制,不是已读不回那种,对国事毫不理会,他们将自己手中的决策权,让朝中的内阁首辅代持,行使权力。
道爷和隆庆皇帝只行使人事权。
君主,国朝象征,统而不治,但拥有任命首相的权力,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都是被皇权所任命,也因为皇权而罢免。
内阁,文渊阁,权力的中心,文武大事交汇之处,是权力本身的具现,谁是文渊阁的主人,谁就掌控了权力。
元辅,行政中枢和大脑,拥有参政议政决策权,负责主持内阁会议,综合阁老、廷臣们的意见,达成意见的一致,行使决策权。
言官,纠错力量的具体体现,负责纠正内阁、皇帝做出的错误决策,监督、限制内阁、元辅、君王正确行使权力,御史、六科给事中的封驳事权,可是朱元璋给的,而内阁阁老、廷臣又负责言官的任免。
君王、内阁、元辅、言官这一套朝廷中枢的运作逻辑,何尝不是一种君主立宪制的实践呢?
大明的宪纲,不正是朱元璋建立的法统,祖宗成法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套法统出现了漏洞,就要修修补补,在万历年间,终于成为了《大明会典》,这何尝不是大明的宪纲?
所以,张居正毕生的遗憾,绝不是他被自己的弟子给清算了,张居正那么聪明的人,大抵是想到了自己的下场,他最大的遗憾,正是他活着的时候,未曾修完的《大明会典》,他的制度设计,大约是想建立一套,即便是皇帝昏聩,也能够顺利履行朝廷职能的制度。
大明会典,是皇帝、朝廷、外官、天下万民,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大明修修补补的法统,是大明自上而下的权力。
张居正丁忧这一年,朱翊钧依旧让修出来的每一卷大明会典,都送到宜城伯府,给张居正亲自订正。
大明,一个拥有非常非常多君主离线制经验的国家,现在终于将这套经验,搬到了琉球的身上。
朱翊钧在这个过程中,多少显得吃相极为难看,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顾及脸面之事,尚久但凡是露出一点点不肯安心做个富家翁的想法,那朱翊钧就决计不会让他活着。
“宣旨吧。”朱翊钧对着冯保平静的说道。
冯保上前一步再甩拂尘,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吊着嗓子,振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恭承天命,诞受多方,爰暨海隅,罔不率俾,声教所讫,庆赉惟同,尔琉球国僻处东南,世修职贡。自我先祖称为礼义之邦,自洪武五年遣行人杨载封中山王至今二百零六载,非进士不去,非博学不差[chāi],非优赡不往,恩封十四次,尔历代恪守王章、小心祗畏,忠诚茂着,称我优嘉。”
这是大明和琉球的历史,从洪武五年开始册封中山王开始,大明到万历六年,一共进行了十四次册封,每次都是挑选大明器识远大、学问该博、文章优赡者任使者,前去册封的是使臣都是进士,而大明派往琉球的规格极高,编修、给事中、行人回到大明,都会得到升迁和重用,出使琉球,大明极为重视。
“今海波不宁,琉球不安,倭寇逞凶于藩篱之间,朕痛彻心腹,尔王所请,朕不忍好生,遣王师安定克平。”
“昔东瀛之邦,弹丸之地,临海而居,附以中国而存,仰中国礼仪教化,中国以友善之爱传度,倭国报以禽兽之行。”
“方圆之田,尤有十家之主,千里之地,岂为无属之姓?琉球虽孤岛悬于海外,本属中国,生息繁衍皆为汉民,然邻为盗寇,欲以近其土而并之,生境鄙之嫌,无事生非。”
“倭人不思滴水涌泉相报,以作奸而窃我藩篱,屡屡犯乱,秽污东南,其罪刻于竹,伐南山未穷,其恶陈于水,没东海难尽,大明有幸,得君臣一心,万夫一力,上下同德稍有振奋之景,水师白帆动于云,则秋雁避,惊鼓击于锤,则春雷隐,既倭不惜片瓦之碎,吾岂可成其美玉之全?既贼欲以锋刃加之,吾岂可静坐以待毙?”
这是个许诺,也是檄文。
既然尚久决定不走了,那么尚久不走,到底换到了大明皇帝怎样的承诺?自然是平倭的承诺。
是倭寇先惹大明的!
自嘉靖二十年以来,东南倭患千里狼烟,妻离子散,百姓路死道旁!
大明励精图治,水师浩荡,帆船在白云之间前行,连秋天的大雁也要避让,船上的战鼓敲响,连滚滚雷声都被遮蔽,大明收琉球的领土,不是白收,是给出了灭倭的承诺。
“今中山王久逃亡,朕设馆阁以酬,惟愿永绥海国、共享升平,惟尔君臣亦世世永孚于休。”
“特赐展角全纱帽一顶、金厢犀束带一条、常服罗一套、大红织金胸背麒麟圆领一件、青褡补一套,玉圭一枝、五章绢地纱皮弁服一套、麒麟纹大氅一件,纹银五万两,为常例。”
“故兹诏示,咸使闻知。”
“钦此。”
冯保将拂尘拿在了手里,小黄门将圣旨卷好,交给了琉球国王尚久,算是完成了尚久内附的典礼。
“臣叩谢皇恩。”尚久端着圣旨,再拜谢恩,他跪在地上,挺直了身子,低声问道:“陛下,臣有一惑,这一年五万两银子,是每年都有吗?”
朱翊钧闻言,眉头稍皱,他本来是有些歉意的,毕竟是强行挽留尚久在大明,但是尚久不关心他的灭倭许诺,直接问待遇,让朱翊钧心中那一丝丝的愧疚烟消云散了。
正如圣旨里说的那样,琉球的子民,都是大明迁徙过去的繁衍生息,而琉球地面倭寇横行,尚久这个模样,指望他励精图治,抗倭拒敌?琉球马上就不属于他了,他还在那关心一年五万两的白银销。
我本将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朱翊钧说城门楼子,尚久说胯胯轴子。
“朕不给你,你这琉球王府,吃什么喝什么?”朱翊钧看着尚久,越发亲切的说道。
琉球的海税,抽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就够琉球王府的生计了,一年五万两白银,大明还是付得起的,这是个血赚的买卖。
大明在琉球能收到税,可不代表琉球国王尚久能收到税,他若是真的有办法,还能只养一百二十人的卫队?
“臣叩谢隆恩!”尚久面色大喜,果然那个常例是他理解的常例,每年五万两银的销,供他天酒地,绰绰有余了!
尚久欢天喜地的走了,朱翊钧看着尚久的背影就是直摇头,这个尚久,真的枉为人君。
他其实准备一整套的流程,他让尚久回去,尚久哭诉说倭寇逞凶,朱翊钧在痛心疾首的历数倭寇的罪行,尚久同仇敌忾,满是悲愤的请大明皇帝遣王师安定,朱翊钧以祖宗成法为例,琉球是不征之国,大明无法前往云云,尚久哭诉琉球百姓苦楚,倭寇凶逆,朱翊钧勉为其难。
这一套流程,朱翊钧跟礼部对过戏,礼部也告诉了尚久,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但是尚久一入殿,就只关心自己内附后的待遇问题,该配合演出的时候,视而不见,朱翊钧也懒得跟尚久继续对戏,直接宣旨,少走了不少弯路。
“先生,此为治人者呼?”朱翊钧看着尚久,询问张居正。
五星帝师张居正,摇头说道:“德不配位,窃居高位而已。”
也就是陛下英明,张居正才敢这么说,按照皇帝还是太子时候的表现,这句话,张居正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他这么说,群臣还以为他张居正要造反呢,现在陛下英明如此,张居正自然有话可以说。
张居正现在的烦恼,都是幸福的烦恼,而不是殚精竭虑,国朝仍无法振奋的烦恼。
“两位倭国的使者,还有话要说吗?”朱翊钧让两个倭国上殿,自然是吓唬尚久,让他好生思考怎么说话,另一方面,则是对两个倭国的使者表态,无论倭使来的目的是什么,大明的手伸向倭国,是势在必行。
大明需要银子,而倭国有银子。
“臣为大明贺!”毛利元清根本没有任何负担,先是一句道贺,直接把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
朱翊钧疑惑的看着毛利元清,大明图谋琉球的目的,是为了平倭,而倭人毛利元清,不仅不惶恐,甚至还道贺,这是胆子大,还是听不懂人话?
还是在挑衅?!
毛利元清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臣为大明贺,是因为倭寇之乱,琉球之疾,也是我倭国之疾,自从室町幕府衰弱,不能安土牧民,倭国兵荒马乱,四处都是妖孽作祟,倭人颠沛而惶惶不可终日,故此流匪四处为祸,惊扰上国。”
“陛下圣恩德泽庇佑海外,臣为大明贺,也为倭国贺!”
朱翊钧愣愣的看着毛利元清,看了他片刻,才明白了他这么说的原因,织田信长给毛利家的威胁太大了,织田信长在天下布武,在南下东进,和毛利家形成了直接的冲突,毛利元清来到大明,是带着强烈的目的来的,毛利家需要大明的支持。
毛利元清是不介意说这种有道理的废话。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朕听闻,毛利家在六月的时候,刚刚攻灭了上月城,尼子氏彻底被打败,毛利家现在节节胜利,为何要如此惶恐?”
毛利家在嘉靖四十五年,攻破了月山富田城,尼子义久投降,尼子氏四散而逃,山阴山阳十一国尽国毛利家所有。
隆庆四年,山中鹿之介拥戴尼子胜久为主君,尼子氏旧部纷纷响应,再加上织田信长的支持,尼子氏再兴军势如破竹,攻城略地。
万历六年,毛利家再次击破了上月城,出云之鹿:山中鹿之介被俘后自杀,宣告着尼子氏复国失败。
上月城之战,织田信长不只是扶持尼子氏的再兴军,是直接出兵一万帮助尼子氏再兴,率领这一万人的正是羽柴秀吉,也就是织田信长死后的天下人,进攻朝鲜,被大明册封为倭国国王的丰臣秀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