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你拿出一个新桃子,这两个人就会为了谁吃新鲜桃子再次打起来。”
“这个时候,你拿走三个桃子,他们还是会为了一个桃子打起来。”
“你再把剩下那个桃子拿走,他们还是会打的不可开交,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打来打去了。”
“能听明白吗?”
万士和不确信的询问着王梦麟,王梦麟很确定的摇头说道:“不懂。”
“我举个例子,就以王世贞而言,在文人眼里,负博一世之才,博综掌故,下逮书、画、词、曲、博、弈之术,无所不通,是吧,我们立刻要将王世贞彻底打到异端一侧,是不是很难?”万士和询问王梦麟。
要把王世贞彻底打为异端,实在是太难了,这个家伙,素有才名,做官不怎样,还参与到了邪祟之事中,这在读书人眼里,甚至都不是缺点,就是做官不如意诉诸于神佛,只不过被陛下所厌恶,所以才被诛杀。
这样一个人,要怎么把它打成异端呢?
那么要将一个人社会性死亡,就需要三桃杀二士的法门,一次拿走全部,必然引起读书人的激烈反抗,这不是万士和想要看到的局面,他先拿走一个。
“先拿走什么?”王梦麟眉头紧皱的问道。
万士和十分肯定的说道:“私德。”
“私德?”王梦麟陡然瞪大了眼睛,从私德下手,的确是个不错的入手角度。
“王仙姑和王世贞有染,而王仙姑又跟宿净散人有染,而王仙姑和宿净散人是同父异母兄妹,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编成话本、评书、小说、戏段,唱起来、说起来!这就是第一步。”万士和很脏,一开口就是直奔下三路而去,一出手就是下三滥,这种编排最是毁一个人的名节。
汪道昆当初刚到松江府,就弄了个夜宿良家的恶名,不得已纳了妾,了结了这段。
下三路这种手段,传播速度极快,甚至不需要编排,这个故事本身就很炸裂,有足够的话题度。
“然后呢?”王梦麟若有所思的问道。
“王仙姑没有孩子,却骗王世贞有了孩子,把这段编排一下,把王世贞的私德还给他,王世贞是受害者的模样,把他被骗这段好好编排好。”万士和再次开口说道:“如果要给一个人正名,到这一步就可以停了。”
擅长洗地万士和,的确非常擅长礼法,其实给人泼脏水,和给人洗地是一体两面,给人洗地只用前两步,而给人泼脏水,需要全部做完。
王梦麟疑惑不解的问道:“啊?这好不容易拿出来的,还要回去?”
“对,你把私德还给王世贞,但是这帮王世贞的拥趸,这帮贱儒会自己打起来,自然而然的分成两派,一派觉得王世贞无错,一派觉得王世贞有错,掐的你死我活,读书人嘛,不就是这样,比斗蛐蛐还简单,斗蛐蛐还需要个草棒,逗这些犬儒,只需要一个话题。”万士和对贱儒的评价不高,因为他原来就是贱儒之一,他很了解贱儒,所以他能掌控风力舆论。
陛下其实对贱儒的了解不多,文人相轻,这些个贱儒之间彼此瞧不起,硬往下压,能压的下去,但是让他们斗起来,其实非常非常简单,甚至不需要给任何的利益,他们就会咬的狗血淋头。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是因为秀才的软弱性、妥协性,以及秀才们内斗,这是自私性决定的,比后宫的扯头发还要厉害得多,为了一句注解,都能你死我活。
文人喜斗胜过蛐蛐。
“原来如此,为了制造话题,让风力舆论撕扯起来。”王梦麟了然。
“如果只是为了单纯的挑事,挑唆他们内讧,到这一步就可以停了,用庞大的流言海去淹没人们的视听,让人们分不清楚对错,更看不出真相,模糊事实,为了挑唆,走到这里,就足够了。”万士和眼神一变,开口说道:“如果是为了彻底把一个人彻底弄到声名狼藉,把他所有的桃都摘取就是了。”
“他的文章是抄的,他的私生活是糜烂的,他自诩清流却坏的流脓,他的生意是人间大恶,这样一步步的走,声名狼藉就是必然,那一派认定了王世贞有错的人,就会立刻传播。”
王梦麟用力的吞了吞喉咙,左右看了看,暗自松了口气,天空清朗,他不会被天打雷劈,这万士和究竟是什么人啊,这一套一套的整治人的手法,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王梦麟忽然恍然大悟了起来,他呆呆的说道:“就像是收拾徐阶一样?!”
“对,就像是收拾徐阶一样!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万士和眼前一亮,这个王梦麟在掌控风力舆论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
皇帝收拾徐阶符合这个流程,先借着海瑞的口讲出了徐阶的贪腐之事,这是拿走了一个桃,而后再对徐璠礼遇有加,似乎徐阶已经幡然醒悟,这是把名声还回去,而后反对徐阶的那些势要豪右就会想徐阶是不是背叛了他们南衙缙绅这个集体,而支持徐阶的那些缙绅,则更加坚定。
到了徐阶入京之后,大明皇帝直接把徐阶的恶行,全部公之于众,把徐阶的桃子全都拿走了,可已经没有人再关心徐阶这个具体的人了,为了徐阶有没有罪,打的头破血流。
一二三四,不是刻板的、生搬硬套的运用,那是贱儒秉性,要对这些步骤灵活运用,该重复重复。
其实,玩弄的是人心而已。
“咱们不会被雷劈吗?”王梦麟颇为担忧的说道。
万士和颇为淡定的说道:“要劈也是劈…陛下可是人间君王,雷公电母要劈了咱们俩儿,那也得陛下同意不是?当然了,下雨打雷,不要站在树下和屋檐之下。”
“学生记住了!”王梦麟大声的说道。
其实朱翊钧这一套也是学来的,他是看南衙的笔杆子如何诋毁朱元璋、朱棣,一点点学来的,取之于贱儒,用之于贱儒。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是《气人经》的核心理论,三桃杀二士的具体流程,是朱翊钧学贱儒的,现在还给了贱儒们。
比如南衙学子说朱棣把齐泰的妹妹外甥媳妇,送到军营里转营奸宿,每一日二十多条汉子看着,说铁铉的妻子杨氏三十五被送到了教坊司,而茅大芳的妻子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不堪其辱,死在了教坊司,朱棣亲自下旨,让人送到上元县给狗吃了。
朱棣以八百铁林军开始造反,以古今第一藩王造反成功入京为天下君王,他对军纪要求极为严苛,把人送到军营里轮转奸宿,坏掉的军纪,怎么来弥补?朱高炽有腿疾而且肥胖,作为朱棣的太子嫡长子,每天都要到军营操阅军马,朱棣亲征北伐之前,专门下圣旨叮嘱过。
这些个谣言,在南衙蔓延了两百多年,最终都成了朱棣的恶名。
朱翊钧现在拿出了这一招对付贱儒,万士和会这一招,也说不出是跟皇帝学的,还是他自己就会,反正,万士和掌握了这一招,还传授给了王梦麟,让王梦麟做这件事。
“风力舆论是个名利场,桃子就是你要占领的地方,慢慢学吧。”万士和看着王梦麟面红耳赤的样子,满脸的笑意。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皇帝的大婚。”万士和没有展示自己如何引导风力舆论,他要先把皇帝的大婚办好,马自强督办,万士和协理,都是为了让大婚顺利进行。
王梦麟低声问道:“明天会出什么幺蛾子事儿吗?”
“希望没人找死吧。”万士和有些怅然的回答道。
挨打的人才会知道疼,不挨打的人只觉得热闹。
挨了打的人很难具体说清楚有多疼,就像是王仙姑和苏权二人,已经没有机会对外人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了,从今天起,他们就是活着的死人了。
朱翊钧打马回宫,就看到了慈宁宫太监在宝岐司候着,原来是太后想见皇帝一面,大婚之后,皇帝就算是正式过了试用期,亲政了。
李太后从乾清宫搬走之后,就是归政给了皇帝,那时候李太后已经说不过小皇帝了,小皇帝问的问题,李太后也完全无法回答了,只能给予最大的支持,张居正丁忧致仕,也算是不管不顾的归政了,是皇帝一意孤行,把张居正留在了西山做老祖。
皇帝从万历五年亲政,已经快要一年了,大婚,就是正式亲政的标志了,这是母亲教训儿子最后的机会。
自此以后,小皇帝也不能再叫小皇帝,也再也不是那个藏在李太后、张居正、冯保羽翼之下的孩子,而是大明天子,要自己面对那些风风雨雨,大明的国运将正式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朱翊钧赶到了慈宁宫,两宫太后早就摆出了太后的架势。
“皇帝,明日就是大婚了,本宫叫皇帝来,就是一件事要说,这皇嗣兹事体大,宋仁宗一辈子就落个仁字,一生的抱负得不到任何的展布,景泰皇帝没了后人,朝中那些个佞臣们就开始翻云覆雨了,武宗皇帝没后,这杨廷和甚至能压着皇帝,国事再忙,也要注意国本之事。”李太后开门见山,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担忧。
若非皇帝和王夭灼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关系密切,李太后甚至要以为皇帝不好女色,不好女色好男色,那李太后真的无颜去见夫君了。
道爷把因为景泰八年因为夺门之变而封爵的所有武勋,一体革罢,因为道爷觉得夺门之变的臣子都是佞臣,李太后的说法是没问题的,朱翊钧也觉得道爷的处置没什么问题。
“皇帝也别怨我们管得宽,你娘也是担心皇帝因为这些事儿,被朝臣们刁难,咱们大明的朝臣那都是下山虎,过江龙,但凡是有一点错漏之处,都能酿出泼天大祸来。”陈太后打了个圆场,李太后也是好意,若是皇帝觉得太后管的太宽,那就得不偿失了。
陈太后眼中,其实皇帝和李太后的母子关系并不是很好,李太后把所有的严厉都留给了朱翊钧,把所有的宠溺都留给了潞王。
朱翊钧笑着说道:“娘亲勿虑,孩儿晓得其中的厉害,明年指定让娘亲抱上孙子孙女。”
无后,是君王的巨大弱点,武宗皇帝就是再厉害,他没后人,就注定了没人跟着他走,太子是国本,太子的重要是对皇帝而言,哪怕是能生公主,那代表有生育能力,多往后宫塞几个人就是了。
道爷入京的殷鉴在前。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后喜笑颜开,皇帝这个人不轻易许诺,可是许诺了一定会履行,信誉极高。
稽税院、百官的矛盾说算学考试,这是先生不在朝,都是张居正的错。
谁让张居正那么狠心,把偌大的江山就这样直接扔在皇帝怀里呢?
朱翊钧之所以没有让王夭灼初尝云雨情,实在是嫌王夭灼是个豆芽菜,可朱翊钧完全不知道他将面临什么考验。
次日的清晨,刚刚过了五更天,鼓声、号声、炮声开始响起,唤醒了日光下的大明京畿。
所有人都知道,大明皇帝的大婚开始了。
昨日惊闻七月讣告,百感交集,真的是天妒英才,唉,祝君一路好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