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了多少?”朱翊钧询问道。
“刘良弼多,有据可查的有十三万两有余,裴中章少点,只有两万两左右,还在稽查。”海瑞俯首说道:“陛下,臣请此案登在邸报上,传阅天下知悉。”
“准了。”朱翊钧眼睛珠子一转说道:“海总宪,朕有个主意。”
群臣一听闻皇帝有个主意,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皇帝在羞辱人这件事上,向来功力深厚,这又是折腾出了什么幺蛾子来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打算建个快活碑林,就在朝阳门外圈出几亩地来,然后把这些个贪官污吏的名字和案情,都如实刻在上面,举子们进京了,都要到这快活碑林里学习一二,引以为戒,还要找一碑文抄录下来,贪的少碑文就小点,贪得多,碑文就大点。”
“先生,这不违背尚节俭修省之道吧。”
“回禀陛下,不违背。”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这和节俭之道并不冲突!陛下不要什么都往尚节俭的事儿上联想!
“那就建在朝阳门外,预留出地方来,防止放不下,海总宪以为呢?”朱翊钧询问海瑞对于快活碑林的看法。
海瑞十分郑重的说道:“臣以为甚好,入朝学子见碑文也能警醒,不至坠隳,追悔莫及。”
“如此。”朱翊钧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
阴结虏人会被挂在通惠河的长杆上,长杆下面还压着石碑,现在朝阳门外,又多了一个快活碑林,贪官污吏全都收录。
廷议还在继续,王国光提出了足俸法,就是给足大明官僚俸禄,大明最后一次定俸禄还是在洪武年间,最后一次给足俸是永乐五年,后来就折胡椒发俸禄,这时间久了,胡椒变得不值钱了,朝廷仍发胡椒。
胡椒不是一般等价物,胡椒的价格也每天下降,后来朝廷愈发亏空,这胡椒也不发了,干脆七成折钞。
大明官员绝对不穷,只要中了举人,就大把大把的人把田亩诡寄在这个举人的名下,若是中了进士,那人就更多了。
王国光提这个建议的目的,就是给一个甜枣,再给几个大巴掌,接下来要做的是还田,很多的缙绅、举人、进士、官员的田亩是严重的超过了标准,现在给了足俸,下一步就是大巴掌了。
这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事儿,王国光在奏疏中,没有丝毫掩盖的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王国光岌岌可危的户部尚书地位,再次稳固了起来。
王崇古是决计不会提这种谏言的,他只会想办法赚钱,让他对缙绅发动冲击,王崇古是不敢的,他自己也清楚,他就是个不弘且毅的小人罢了。
这种冲锋陷阵的活儿,还是得张居正、王国光、谭纶来。
工部奏禀,修的不大好的先帝皇陵的地面建筑,已经重新修了一遍,看起来有了几分模样,至于地下部分,为了不惊扰先帝,就没有再动了,修缮一共费了十二万两白银,除了修缮地面建筑,还把之前缺少的建筑补建了。
至此,隆庆皇帝的皇陵,全部修缮完毕。
工部尚书朱衡就是在这件事倒了大霉,郭朝宾修的时候,真的是尽心竭力了。
万士和提了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那就是西南的改土归流,世袭土官死亡后,朝廷不再令其世袭,而是改为派遣流官,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西南民乱,这次的罗旁山民乱,就是瑶民。
改土归流这个活儿,从洪武年间一直进行到了万历年间,后来建奴坐大,朝廷就再也顾不上西南了。
万士和再次肯定了黔国公府对西南的稳定和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请皇帝恩赏黔国公府以表达亲亲之谊。
黔国公府,民间都叫沐王府,沐英是朱元璋的养子,这的确是亲亲之谊,而不仅仅是君臣之谊。
礼部马自强进了一本奏疏,看的朱翊钧手都抖起来了,他越看越是心惊,看着马自强问道:“大宗伯啊,这个,这个,能不能一切从简?”
天不怕地不怕,连贱儒也不怕的小皇帝,面对这繁琐的礼仪,有点心惊胆战,这人过一遍这个礼仪,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马自强请皇帝驾幸太学,上的一份具体的礼节。
这繁琐的奏疏中,朱翊钧要整整忙活整整七天,最开始要沐浴更衣、焚香斋戒,还要每天诵读一份祭祀孔子的文章,到第三天时,开始扫街,光是祭文朱翊钧看的都头晕,中间到这里祭,到那里祭祀,祭祀的地方东奔西走。
“陛下,这已经是一切从简了,这驾幸太学仪注,从洪武年间以来的祖宗成法,历代皆行此礼。”马自强也是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也知道这玩意儿确实是又臭又长,可是已经简化到了极致。
大明皇帝为了躲避这些繁琐而没什么用处的祭祀,生出了各种的办法,武勋代祭,就是最常见的。
可这件事,并无代替之说,嘉靖老道士还很勤奋的时候,把这个驾幸太学仪注给办了。
“那就办吧。”朱翊钧看着那长长的奏疏,叹了口气,这礼教森严,他这个皇帝也避免不了,就是皇帝去太学的一个大典礼,历代皆有,也不是礼部为难小皇帝。
七天时间,朱翊钧觉得自己都累脱了一层皮,得亏一辈子也就这一次,否则朱翊钧绝对会拿出摆烂大法。
不过朱翊钧忙完了这又臭又长的幸太学仪注之后,海瑞不到五天,就把快活碑林也给弄好了,还请皇帝亲自前往观看,贪腐一千两为一寸高,里面就两个石碑,冷冷清清。
碑文是有句读的,读起来并不会太麻烦,而且用的是俗字俗文,朱翊钧因为幸太学仪注的所有精神内耗,全都因为快活碑林的落成,恢复了!
“有句读好、用俗文俗字好、设院墙而不设门更好,谁都能走进来参观一二。”朱翊钧对海瑞办这个差事非常满意。
“陛下,怕是日后就跟登闻鼓旧事一样了。”海瑞有些担忧的说道。
洪武年间有登闻鼓,百姓有不平事可以直接敲响登闻鼓找太祖高皇帝告状,高皇帝龙驭上宾后,这登闻鼓就有了院墙,变成了登闻鼓院,大门一锁,便再没有人告状了。
“谁能管到那么久的事儿。”朱翊钧摆了摆手,对日后的事儿也不是很在意,谁也管不了身后事儿,但是只要他还活一天,这快活碑林就会开放一天,这些贪官污吏的名字,就会被人碎碎念念一天。
“陛下,最近京师出了件有趣的事儿。”海瑞扈随陛下左右,他现在是御史的总宪,大头目之一,专门负责风闻言事。
“哦,怎么了?”朱翊钧颇为好奇的问道。
“礼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孙应鳌羞辱属官周道直,被言官弹劾了。”海瑞笑着说道。
“孙应鳌朕见过,老好人一个,这怎么突然羞辱属下了,孙应鳌为什么骂人呢?”朱翊钧回忆了下。
这右侍郎、国子监祭酒孙应鳌,就是典型的倔老头,但是脾气很好,他倔也是跟自己倔,却很少跟人争吵。
海瑞也是连连摇头,无奈说道:“也是孙侍郎流年不利,这个周道直今年九月入京为官,到孙应鳌府上拜谒上官,周道直跪见,孙应鳌不喜人跪,就当面斥责了周道直。”
海笔架这个外号,就是海瑞不肯跪上官,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父,其余不跪,大明有跪上官和不跪上官两种风尚,而海瑞就是不跪派的抗鼎人物,也是海瑞鉴定骨鲠正气的重要依据。
骨鲠正气,就是跪不下去,骨头硬。
显然右侍郎孙应鳌是不跪派,而周道直是跪派,这周道直跪见,被孙应鳌给骂了。
海瑞继续说道:“这个周道直就开始闹,说孙应鳌羞辱了他,陛下要驾幸太学,孙应鳌忙着礼仪的事儿,也一直没搭理他,结果陛下前往太学那天,这个周道直啊,就在太学门外,痛哭流涕,斥责历数孙应鳌罪状。”
“有什么罪状?朕听到现在,也没觉得孙应鳌处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朱翊钧疑惑的说道。
海瑞回答道:“周道直说孙应鳌其罪有三,曰掷还手赤、曰不修门剡、曰行改仪注,就是说让孙应鳌不收周道直的礼物,还给他扔回去了,还说孙应鳌在私下里不是什么好人,又说孙应鳌简化了陛下驾幸太学仪注。”
“哦,朕明白了,这个周道直,他复古派的。”朱翊钧终于听懂了。
马自强带着礼部修改了驾幸太学仪注,让它的流程得到了大幅度的简化,同样皇帝可以少忙活点。
这周道直很不满意,再加上前面在孙应鳌私宅被骂了,这便新仇旧恨一起算。
海瑞接着讲道:“为了防止耽误了典礼,周道直被众人拉走了,他气不过,突然闯到了甬道里,想要面圣,被人拦下后,他痛哭流涕呼喊:天颜咫尺!祭酒孙应鳌,屡反顾私言,动以汗巾拭面,科道当参!”
“纠仪官说孙应鳌一共也就擦汗两次,转头一次,并无破坏仪礼的险恶。”
大明纠仪官专门负责纠正礼仪,若是孙应鳌真的不顾场合庄严,交头接耳的说话,不停的擦汗,肯定要被纠仪官纠正一二。
朱翊钧啧啧称奇的说道:“有趣的很,孙应鳌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都在弹劾孙应鳌,而这个周道直不让他跪,还觉得是羞辱他,还反对简化仪注,以小事弹劾重臣,果然是一群贱儒,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东西。”
“这股风气在变,孙应鳌是没错的,周道直就是喊破喉咙也是他没理,现在争论的焦点是,有的说应该跪上官,有的说不要跪上官。”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侯于赵怎么说?”
“侯于赵还真的上奏来言,他说他不在京师,不知具体情况,不敢妄下定论,但就是这个跪上官,还是不跪,侯于赵认为不应该跪。”海瑞如实回答道。
“看,还是忠君体国侯于赵,拎得清楚明白。”朱翊钧笑了笑。
侯于赵这个人就很有趣,他明明想跟多数人同行,但是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罗里吧嗦一大堆,总是会暴露出了他忠君体国的本性来。
“侯卿还说什么了?”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海瑞这才图穷匕见开口说道:“侯于赵还说,若跪则膝行上殿不起身奏对,若不跪则步行上殿行大礼后起身奏对,如何区分?下榜让所有人签名填榜,以为则而行之。”
“侯爱卿还挺有办法咧!”朱翊钧一愣,觉得此法甚妙哉!
跪榜一份,不跪榜一份,认为哪个对,就在那张榜上签字画押,觉得要跪上官,不喜喜欢跪吗?日后上朝入殿就膝行,爬到殿上。
因为陛下比上官要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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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