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见王崇古同意,无奈的说道:“王司寇太过于激进了。”
张居正劝皇帝不要激进,皇帝劝王崇古不要激进,朝堂之上,最激进的是王崇古,王崇古和杨博是亲家,余懋学这封奏疏打张居正疼不疼,那王崇古不知道,但是杨博已经走了,杨博已经无法抗辩了。
王崇古要不为杨博斩钉截铁的说话,人心就彻底散了。
“都察院两位总宪以为呢?”朱翊钧又询问都察院的意见,毕竟科道言官归都察院约束。
海瑞摇头说道:“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臣未见其有一丝的骨鲠正气,不体朝政振奋之意,只为私门所求,为何要在朝为官?干脆为权豪当幕僚算了。”
“臣没什么意见。”葛守礼颇为平静的说道,余懋学是晋党,但那是张四维的人,他这个晋党党魁巴不得族党早点死了,搞得晋党整日难堪。
什么臭鱼烂虾,耻与为伍。
“那就发明旨吧。”朱翊钧看着张翰嗤笑了一声,发明旨下江南查办,这个余懋学最好腚底下是干净的。
所有人都知道,余懋学腚底下一堆的事儿。
张居正从桌上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兵部左侍郎梁梦龙,上奏言海运事,请求海运漕粮,接济京储羽翼,漕河省牵挽之力,免守帮之苦,而防海卫所犬牙错落,又可以严海禁壮神都甚。”
王崇古率先发出了质询,开口说道:“元辅,你不能这样坑你的门下学生啊,梁侍郎已经在海漕上跌了个跟头,这又来海漕,若是这次再出事,元辅也保不住梁侍郎了,眼看着梁侍郎已经位居左侍郎了,更进一步可入文华殿了。”
隆庆五年九月,黄河泛滥成灾,运河不通,张居正就让梁梦龙主持了一次漕运,这件事进展一切顺利,第一次海漕进行的非常顺利,一共押解至天津卫十二万石漕粮,节省运费大约一万五千两。
梁梦龙因此,受赐白金文绮,加俸一级。
万历元年初,海运船队行至即墨福山岛,遇大风,坏运粮船七艘,漂米数千石,溺军丁十五人,给事、御史交章论其失,海运遂罢,而不复行。
河运漕粮,自诩正宗,海运漕粮为邪门歪道,梁梦龙在张居正的支持下,短暂的恢复了海运漕粮,但是遇到了大风浪沉船了,梁梦龙立刻就倒了霉。
海运自此就停了。
“人不能因为噎住了一次,就不再吃饭了,海运势在必行。”张居正格外强硬的说道。
“理由呢,元辅要主持漕粮海运,陛下笃信元辅忠贞为国,那总要有个理由说服大家吧。”葛守礼看着张居正十分郑重的说道:“元辅可要想清楚了,此端一开,元辅怕是要多一项通倭的罪名了。”
葛守礼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梁梦龙的海运漕粮船队坏掉了七艘后,朝中言官就说:言海运者,海贼也。清平之朝岂宜容此?
梁梦龙的船遭到了风暴,沉没了七艘,损失了数千石,就成了海贼。
张居正看着葛守礼说道:“国朝河运漕粮运粮四百石为成例,及粮至京,恒少四分之一,又以每石捐五钱为损耗,所有人,都视漕粮为金穴,将失所食,大肆吐骂,不足为奇。”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不骂才怪。”
“大司徒,你来说说,为何要海漕吧。”
王国光拿起了个小册子说道:“成化十一年,以贴补车费为由,加贴补米7升,次年罢;成化十三年以鼠耗米加征7升,次年罢;弘治七年,户部以恤运军之苦,每石加征五斗,弘治十年罢;弘治十三年,以每年夏秋多雨,每石加征免晒米4升,3升军困米,弘治十八年,加派变易米2升,折席米5斗,正德元年,皆罢。”
“正德七年、家派蒸润米5升,次年罢,正德十六年,加脚价米1斗,次年罢。”
朱翊钧能听明白,这都是自成化年间到正德年间的临时加派,大多数次年就罢了加派。
王国光继续说道:“自嘉靖二十六年起,河运漕粮加过坝旱脚银,每石加银一分,就是维系运河所用,后来,每正耗米百石,加晒干米四石、晒扬米四石、淋尖米一石八斗,合计九石八斗,为私贴常例,延续至今。”
“也就是说,四百万石,就要加392000石的私贴。”
朱翊钧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问道:“晒干、晒扬米,是米会有水分晒干和扬尘,这个淋尖米是什么?”
王国光俯首说道:“就是淋尖,收税的升斗石容器,要在上方堆出个米尖儿,算作是一石。”
“演示一下。”朱翊钧听明白了,但是没见过,就让王国光演示一下大明税收的淋尖米是什么。
冯保找来了一斗米的容器,张宏找来了米袋子,王国光捧着米往上加,装满了还不停手,继续往里面加,直到再加一把,米开始从淋尖的地方圆润的滚下去后,王国光才停下了手说道:“这就是淋尖米,落到地上的是税吏的,加多加少,看税吏的心情。”
王国光说完又捧了一把,淋在了冒尖的地方,白的大米,滚落在了桌上。
“先生,朕有惑。”朱翊钧看着那冒着尖的斗,看着一桌子的米,愣愣的开口说道。
张居正背后瞬间一身的冷汗,俯首说道:“臣为陛下解惑。”
朱翊钧极为感慨的说道:“百姓们为何还没有打到京师来,砍了朕的脑袋当蹴鞠踢?”
“臣有罪。”张居正一听这个,吓得一个哆嗦,跪在地上请罪。
“臣等有罪。”群臣见元辅都跪了,立刻跪下磕头请罪。
“平身。”朱翊钧挥了挥手,他清楚的知道了淋尖米到底是什么,除了淋尖,桌上的米也是税收的一部分,他平静的说道:“继续廷议吧。”
淋尖,能够解释骆秉良那几个问题,为什么百姓们宁愿托庇权豪,也不肯听朝廷号令?为何权豪在都大明普遍存在?权豪可能是百姓们最后一丝幻想。
王国光看着面前淋尖的斗继续说道:“这还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大头,在路上,一石米,从南衙漕司起运,一路上最少要三石的运输损耗,也就是说,一石税三石耗。”
“这里面包括了运军的口粮,每名运军行粮2石8斗,月粮为12石,合计14石8斗,以北粮价计15两,运兵八万余,计120万两;还包括了漕船,清江浦船坞一艘漕船的打造成本约为105两银,按清江米价,则为210石米,漕船2000艘,计20万两;”
“过坝旱脚银,每石一分银,晒干、晒扬、淋尖,每百石九石八斗,计价20万银,保运道,修运河等,不算民力,年费至少45万两,这还是没有灾情。”
“这笔账,连臣都算不清楚,臣也只能算出朝廷要多多少钱。”
仅仅王国光算清楚的地方,大明朝廷因为这四百万石的漕粮入京,就要多200多万两银子,王国光算不清楚的地方呢?
按照一石米三石耗,四百万石就要1200万石的运费,这些消耗,都需要大明的百姓去承担。
“这也太多了吧。”万士和听着这一长串的损耗,呆滞的问道。
王国光拿出了一本没算完的账递给了张居正,运河这本账,王国光算不清楚很正常,这个账根本就算不清楚,他也只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把这本账简单的盘算了下。
这一路上还有大头,那就是大耗子们,这个大耗子是槽帮,这个大耗子是沿途钞关的贪官污吏,这个大耗子是买路钱,这才是大耗子。
张翰眉头紧皱的说道:“运丁所用兵工短牵等项,总计八九万人,穷民资以为生,一旦失业,难保不流而为匪。地方官吏如何维持这么多的运丁生计?这可不是个小事。”
万士和看着张翰,活该张翰当倒一,天天被骂,完完全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万士和看着张翰说道:“所以才要清丈、才要清理侵占、才要还田,才要让百姓安定,种地也是营生,工坊也是营生,你真当那每年十五两的漕粮运军军饷,都发给了运丁?”
“不会吧,不会吧,张尚书不会不知道咱们大明发饷难的问题吧,这些钱到底去哪里,张尚书,明人不讲暗话。”
礼部尚书出口戳破了张翰的伪装,揭破了他仍然是为权豪当官的本质。
王崇古颇为同情的看了一眼张翰,他一句也不会帮腔,他大把大把的银子赚着,为何要开口胡说八道?
张翰脸色涨红,但是仍然争辩的说道:“海运历涉重洋,风波靡定,万有不测,所关匪细!河运虽迂滞,而沿途安定,经费维均。自各省以达京仓,民之食其力者,不可数计。裕国利民,计无善于此者!河运迂而安,海运便而险,计出万全,非河运不可!”
海运要从海上走,海上风大,风险较大,河运虽然不便,但是它沿途养活了多少百姓?天下再没有比河运更好的政令了,裕国利民,朝廷得利,百姓亦得利,多是一件美事,为何要废河道漕运呢?
翻译翻译,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万士和一甩袖子说道:“张尚书,这里是文华殿,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讲什么?乍一听有理,但是细细分辨,全都是虚伪,混淆视听。”
“朝廷就仅仅是把漕粮改为了海运,您这意思是,咱大明要把大运河给回填掉一样!回填的土石木方、民力差役,这笔钱,你出啊!”
“没有了漕运,这运河就像是没有了货运一样,南北的货物,就不走这条运河了,是吗?”
“不就是借着漕船不抽分税额,才如此鼓噪?从南衙过来的船,十条漕船里,有五条是漕粮的就不错了。”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强悍而恐怖的战斗力,略微有些不确信,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这还是那个整天法三代之上的礼部尚书万士和吗?短短两年,大宗伯的战斗力已经恐怖如斯了,怼的张翰哑口无言。
张翰沉默了良久,他真的尽力了。
前排提示,前面还有一章,昨天写出来被锁了,刚放出来,这是今天的第一章,万历皇帝申斥余懋学原文:朕以冲年嗣位,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近年所行不过申明旧章,修举废坏,未尝妄戮一人过行一事,其于祖宗法度十未行其一二,何得便谓之操切?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阴坏朝政,此必得受赃官富豪贿赂为之游说,似这等乱政憸人,本当依律论治,念系言官,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求月票,嗷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