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生民之骨血已罄,国用之费出无经
“先生啊,殷部堂他真的赢了呀!”
“部堂到底是怎么想到用药船开水门的?此计极妙哉!所获除金银之外,皆运抵南衙,眼下正在抄录,不日送入京师来。”朱翊钧召见了张居正还没等张居正见礼开口,就对张居正说了这个好消息。
朱翊钧对殷正茂的胜利,颇为欣喜,将塘报递给了张宏,张宏送给了张居正查看。
张居正已经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冯保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了,再看到塘报,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看得出来,小皇帝对这次的胜利,真的很高兴。
“殷部堂此法…靡费极重。”张居正对殷正茂的做法也是有些感慨,两艘船的火药,朝廷都快穷死了,他倒好,放了个大烟,至少五六万银子砸进去了!也不心疼。
朝廷为了几两银子斤斤计较,殷正茂撒钱如流水!
红毛番根本就是被银子给炸死的!
张居正看过邓子龙探闻情报,那个营堡建造,确是不大好啃,殷正茂这一力降十会的法子,减少了浙兵的消耗,是银子重要,还是军士重要,张居正认为军士更重要些。
“赢了就好。”朱翊钧小手一挥,表示既然打赢了,怎么打赢的不重要。
那贪腐旧账就暂且不论,你赢你有理,你一直赢,就一直有理,朱翊钧也重循吏,每一个能做事的人,都需要被珍惜,就眼下大明这局势,每一个做事的人,都应该得到礼遇。
大明都烂成这个模样了,还愿意肯效死命,为国驱使,为国之肱股。
“所获无金银之物?”张居正敏锐的察觉到了盲点。
所有收获里,唯独没有金银,这不正常,大佛郎机人大帆船一次到港就是四百万两银子,这攻破了佛郎机人在吕宋的营堡,战利品清单上的金银之物,哪里去了?
又是这样,殷正茂九成九又私底下分了。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没有这等道理。”
“殷部堂手下都是些什么人?他依仗客兵从浙江募集,而林阿凤本就是海寇,无重赏,如何能战?财货之事,等殷部堂回京再问便是。”朱翊钧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贪腐的事儿,暂且不论,等殷正茂啥时候回京了,亲自问问再说。
贪就贪点呗,殷正茂又不是应天府尹顾章志,四十八万银子,顾章志硬生生的贪了三十六万,人家都是雁过拔毛,顾章志是雁过留毛!这么大个窟窿,朝廷不抄家,找谁填这个窟窿去?
殷正茂摊派了折银十二万两助军旅之费,自己就拿了三万两,这已经很清廉了!
清末李中堂李鸿章,当国数年,就贪了四千万两银子,那是何等国之巨蠹?关键是李鸿章拿了钱还干不成事,这就是天大的过错了。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报和战利品清单,上面最重要的就是船志、海图、火炮等物,尤其是造船厂里那条建了一半的战舰,西班牙有西班牙的国情,大明有大明的国情,参详西班牙的船只设计,大明应该可以设计出合适自己的船只来。
“船志、海图、火炮、四分仪、六分仪、八分仪,也是海上牵星过洋、海事学堂办学所必需,先生以为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呢?无价也。”朱翊钧摇头说道。
金银阿堵之物,这些东西才是让朱翊钧格外看重的,殷正茂直接将其完整的带了回来。
“陛下圣明。”张居正沉默了一下俯首说道,陛下这个常有理,说服了张居正,知识价值多少呢?这很难用金银去衡量,知识无价,殷正茂拿走的是金银,带回来的东西却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朱翊钧颇有些感慨的说道:“这份军功也有先生的功劳,若非先生举荐,殷部堂满腹经纶、一腔热忱,何以得展布?殷部堂乃非常人行非常事,戴者在野,嫉者在朝,言官不敢违私门请托,口诛笔伐,若非先生一力回护,殷部堂怕是连平倭荡寇都不能了结。”
“遑论今日之胜。”
“岭东积宼荡平,吕宋红夷除涤,皆先生赞谋庙堂,致无遗策,功当首论,拟敕来行,升恩荫亲如是,再荫先生一子入国子监为官生。”
正三品恩荫一人入国子监为官生,正一品为三子,朱翊钧又在盘算着给张居正搞正一品待遇,而后顺理成章的给张居正升为太傅。
张居正一听一甩袖子,赶忙跪下叩头说道:“臣等仰见天恩隆重,未敢面违,然岭东荡宼,吕宋涤夷,为将兵上下勠力同心而督臣将士协心奋力所致,臣等官居禁近,职在代言,既无亲冒矢石之劳,又非典司戎旅之任,岂敢贪冒天功?”
“横予滥及,以失远方将士之心,乖朝廷激劝之义也。”
“臣不敢受。”
军将的功劳就是军将的功劳,他张居正不能贪这份功。
从一开始张居正也不太看好这次征伐,他不反对,但也没有明确的支持,只是南澳岛林阿凤盘踞需要解决、客兵征战岭东也需要安置,所以才同意了这次的试探。
红毛番多少有点不禁打了,这也不奇怪,从正德年间,佛郎机人至大明,有一次打得过大明水师的吗?
给红毛番一点面子,叫他们佛郎机人,不给红毛番面子,叫他们立刻入土!
朱翊钧看张居正就觉得这人很没意思,他想了想说道:“先生快快请起,说事就说事,那就赏银百两、纻丝六表里、蟒衣一袭,稍示酬报之典。宜承恩眷,慎勿又辞了。”
张居正对这个正一品的待遇,一直很抵触,这种抵触是全方面了,不收回就一直上奏。
上次高启愚搞得应天府乡试案,张居正一连上了四道奏疏,请皇帝褫夺,朱翊钧也只能下印褫夺。
“臣遵旨。”张居正一听是给钱给东西的赏赐,就不推辞了,沾点光可以,贪天之功,那是要上史书,遗臭万年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兹盖伏遇皇上英资天纵,睿学日新。焕乎尧文,阐乾坤经纬之秘;康哉舜绩,追明良喜起之风。臣愚幸甚!天下幸甚!”
“殷部堂厉害,跟朕有啥关系。”朱翊钧摆了摆手,继续美滋滋的看着塘报上的清单。
商船、战船、过洋船都有,这一战的收获,足够大明消化几年了,小皇帝的手在桌上的不断的敲呀敲呀敲,他大约已经猜到了殷正茂,到底把金银到了哪里去。
张居正看着小皇帝沉思,颇为感慨,此战能胜,全仰赖陛下英姿天纵。
元辅张居正对自己的话负责,一口唾沫一口钉,陛下英明就是英明,他这么说是有理由的,而且历历有据,绝非谗言。
他在万历元年正月,曾经专门上过一道《谢召见疏》说:惟召见辅臣,乃祖宗朝盛事。先帝临御六年,渊穆听政,屡经群臣奏复,俱未蒙赐允,天下臣民,仰望此举,殆非一日。
皇帝召见辅臣,张居正还要专门上一道奏疏谢恩,这是因为先帝临御六年,未曾一次召见过辅臣,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对面,可是先帝一次都没有召见过高拱、张居正。
这一本奏疏可谓是僭越至极,为尊者讳,先帝已去,就是做错了,怎么能说出来?
但是张居正就是说出来了,而且还请小皇帝见辅臣、廷臣、朝臣、外官、县丞、耆老、百姓、外使。
御门听政、召见辅臣商量,让国事正常运转起来,陛下做得真的很好很好。
而另一方面,则是关于殷正茂给小佛郎机人加税供养内帑,小皇帝大手一挥,直接砍了宫里的预算,给极南打仗用。
殷正茂能在吕宋这么霍霍红毛番,和这笔银子有很大的关系。
隆庆二年时,张居正上过一道《请停取银两疏》,穆庙时宫中多费,隆庆二年,隆庆皇帝专门下旨,问户部要三十万两银子。
户部上奏说,边费重大,国用不足,乞求圣明停止取用。
张居正诤谏奏曰:生民之骨血已罄,国用之费出无经。臣等日夜忧惶,计无所出。
这一本奏疏上奏之后,如同石沉大海,张居正只好再上奏言,数次之后,终于得了隆庆皇帝的回复:朕览卿等所奏,户部银两缺乏,内库亦缺银两,朕方取。既这等说,且取十万来。卿等传示,不必再来奏扰。
最后还是隆庆皇帝还是从国帑支了十万两银子。
当时国家财用大亏,本就没钱,嘉靖时候,祖宗成法也有细则,国家藁税,皇宫内帑拿走三成,国帑拿走七成,隆庆元年,月港抽分,国帑内帑五五开。
这都是定好的事儿,结果隆庆皇帝出尔反尔,又拿走了十万两白银。
而小皇帝呢,大手一挥,砍了宫里的预算也要支持殷正茂放烟,打红毛番,这是何等的英明之举?
生财有道殷正茂,根本就不缺钱,他缺的是信心,张元勋等人缺的也是信心,这样的圣恩,殷正茂怎么能不感激涕零输忠社稷呢?
凌云翼认为殷正茂是流落民间的宗亲,否则如此圣恩,很难解释!
“哎呀,朕知道了!”朱翊钧一拍桌子,恍然大悟,他刚才思考的问题已经找到了答案。
走神的张居正回过神来,疑惑的问道:“陛下因何事如此欣喜?”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知道殷部堂把银子用到哪里去了,先生看,殷部堂说,要把那个没修好的夹板巨舰修好,明年三月营造成,用以守备之用,造船怎么可能不银子呢?所以,他拿了金银,就拿了吧。”
吕宋战事只是一个开始,明年大帆船再至大明,殷正茂没有大船,如何应敌?
张居正仍然非常坚持的说道:“殷部堂子嗣入国子监为官生,等吕宋稍安定,宜召殷部堂回京叙职。”
殷正茂带着的是浙兵,如果财用自主,就是藩镇之虞。
一旦殷正茂等一众变节,甚至跟红毛番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那么吕宋、马尼拉,就成为了祸患的源头,那就是比红毛番、倭寇更加可怕的海寇之患。
所以张居正素来反对殷正茂贪腐,无论他贪了银子拿去做了什么。
“先生,殷部堂有平倭荡寇之功,极南数千里,稍有不报之事,情有可原,殷部堂和先生乃是同榜,互为犄角,先生举殷部堂与极南,殷部堂才稍加展布,为何现在先生对其如此忌惮?殷部堂知晓岂不寒心?”
“横予滥及,以失远方将士之心,乖朝廷激劝之义也,是先生刚才说的!”朱翊钧表达了自己对殷正茂的支持。
打胜仗,多是一件美事啊!连朱希孝走的时候,都遗憾,没有看到大明军容再耀天威的那一天,引以为憾。
张居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表现对殷正茂的忌惮,甚至可以说是猜忌了,最开始朱翊钧还以为是殷正茂不听话,挑衅了张居正的权威,但是现在看来,不完全是。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晋党西北之祸仍在眼前,臣为辅弼,不能坐看其日益肆意,而不加约束。”
朱翊钧听闻,也只能感慨的说道:“先生所言有理。做事难,所以殷部堂是个坏人。”
说完朱翊钧自己都乐了,戚继光说殷正茂坏事做尽,在传统儒学士的价值观里,张居正是个威震主上的僭主,他也不是好人。
朱翊钧有朱翊钧的主张,张居正有张居正的操守,这就是矛盾的地方,小皇帝对打胜仗的臣子,几近于溺爱,但是张居正需要把握其中的尺度,不能太过放纵,更加不能太过于限制。
所以张居正同意给殷正茂政策,但是仍然申斥殷正茂的行径。
矛盾无处不在,而在矛盾之间寻找到冲和平衡之道,大明诸事才能循序渐进,缓慢而坚定的改变!
殷正茂的事儿,朱翊钧不打算和张居正多谈,殷正茂真的变节,就让俞大猷去平叛,而且朱翊钧不认为殷正茂会变节。
极南乱糟糟的局面,殷部堂都能收拾干净,始终没有养寇自重!非要跑去吕宋再变节?
人心的确善变,但有些东西,仍然有人坚守,比如忠诚,对国家利益的忠诚,对大明这个公的忠诚。
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份塘报说道:“邓参将上奏言,他的俘虏,一个红毛番女子罗莉安不知如何处置,这是通事,也是一个传教士,想送入京师来,由朝廷决断,邓参将的想法是,朕学外语,有一个佛郎机人教授为宜。”
“他还说是个大美人,就给他自己留着吧,朕学外语,慢慢来就是,暂时不寻番夷任教。”
“陛下英明。”张居正笑着说道。
这女子既然专门拿出来说,那自然是邓子龙希望朝廷能给她一条活路,毕竟也算是段露水姻缘,说是送到京师来做通事,不过是为了一个宽宥罢了。
其实邓子龙私自宽宥,也没有人会说,专门禀报,那不是代表了邓子龙的恭顺之心?
张居正只是不希望殷正茂变节,防微杜渐,而不是觉得殷正茂等人,在忠诚上有什么缺陷的地方。
“报!急报!”掌令官跑到了文华殿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声喊道:“辽东急报!”
缇帅赵梦祐接过了塘报,匆匆呈送。
朱翊钧打开一看,面色惊变,厉声说道:“贼人如此大胆!建州女真逆酋王杲[gǎo],在抚顺马市诱杀我大明抚顺备御裴承祖!”
张居正闻言面色数变,从张宏手中拿过了塘报,看完之后,勃然大怒,厉声说道:“建奴安敢如此猖狂?!”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开口说道:“召廷臣。”
“臣遵旨。”
趁着臣子赶来之前,朱翊钧先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