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十一月。
南京罕见地下了一场极小的雪。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却让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池蒙上了一层银装素裹之色。
皇宫内宫人稀少,偶尔才能见到几个侍女低头匆匆走过。
徐皇后透过窗户,看着皇帝寝殿外头的雪景,神色平静。
主动前来的徐皇后已经在房间里坐了快小半个时辰,朱棣仍然在书桌前批改着堆得高高的奏折。
饶是如此,这些奏折,都已经是经过朱高炽带领的内阁所筛选后的了。
青铜炉中燃烧的香料袅袅娜娜,桌子上摆放的那套茶具上,已经放上了由徐皇后亲手煮好的茶,可朱棣并没有心思去品尝它。
自从前几日朱棣从诏狱里回来后,便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这种显而易见的变化,显然与诏狱里的两个人相关。
姜星火,朱高煦。
按照从前的习惯,徐皇后本以为又是姜先生讲了些什么“大明要亡啦!”之类的,刺激到了朱棣
一般这种事过几天朱棣自己也就恢复过来了,反正姜先生说的也都是以后招致大明灭亡的原因,大明要亡也不是现在亡。
但徐皇后只是问了问自己的三儿子,就得到了有些出乎她意料的答案。
——姜先生并没有讲什么很吓人的事情。
这次所说的,无非就是关于海洋、外交、迁都利弊,以及几件不可验证的古怪东西。
这里面有的事物或许对于朱棣等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是对于徐皇后来说,她却根本不在乎。
后宫不该参与国事,徐皇后她当然知道。
但徐皇后同样也很清楚,如果朱棣的烦恼不是来自于姜先生,那就只可能是一个答案了。
——朱高煦。
作为徐达大将军的女儿,洪武朝末年的腥风血雨,徐皇后亲眼见证过。
朱元璋为了给朱允炆铺路,杀戮了几乎所有能征惯战的将军。
只留下能力算不上一流的耿秉文、李景隆、徐辉祖等人守江山。
这还是在朱元璋这样强势帝王的手腕下,没有人跟朱允炆争夺大位,都要死这么多的人,若是其他时候,储君之争更是残酷到无法想象。
朱高煦即将出狱,也就意味着新一轮正式的储君之争即将开始。
甚至,住在深宫的徐皇后,都从各种消息渠道,得知了靖难勋贵集团,以丘福和朱能两位公爵为首,几乎是集体发声,鼓噪立二皇子朱高煦为太子。
这里便要说,后世所谓“靖难四公爵”,其实在此时,只有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能两人。
因为张玉已经战死,荣国公是追封;而更知名的英国公张辅,此时还是信安伯。
嗯,之所以说是“几乎”是集体发声,便是因为信安伯张辅没有参与的缘故了。
正是因为此时靖难勋贵集团手握兵权,势力强大,而偏偏又难得地意见一致。所以朝野之间,根本就是刹那骇然。
连朱棣,都不得不对此予以重视。
可对于徐皇后来说,不管是大皇子朱高炽还是二皇子朱高煦,手心手背都是肉。
朱高煦他,就算再怎么胡闹,终究还是她的儿子。
徐皇后甚至比谁都要担心朱高煦。
她的心里,既盼望着他赶紧出狱,又隐约觉得不安。
因为一旦涉及到争储,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
“看看。”
就在徐皇后忧思之时,朱棣却拎着一张纸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看,后宫不得干政。”
坐在床边的徐皇后干脆扭过了头。
朱棣反而转到了她的身前,双手捏着纸展示在她眼前。
“女诸生给看看朕写的有没有疏漏。”
徐皇后的假严肃也没绷住,“哼”了一声倒是利落地接过了朱棣手里的纸。
朱棣的字迹算不上好看,但终归是工整的,笔锋之间大开大合,颇有几分凌厉之感。
而这张纸上,是朱棣写给全体勋贵武臣的敕谕,既包含了洪武开国勋贵,也包括了靖难勋贵。
“过去以武功开创天下的君主,必然倚赖将臣的辅弼,可是到后来往往难能保全将臣,大概是因为居位高处的人容易骄纵枉法,恃宠而不肯改悔的缘故君主是代天理物的,不能容忍挟私,所以对自己的将臣也要依法加罚。”
“我洪武高皇帝立法垂宪,目的是让后世之人恪守不懈。倘若诸位功臣有违犯宪法,而且罚戒不悟者,将按律诛杀勿论,即是至亲至旧,也不得宽宥。”
“高皇帝英明果断,昔日你们受到高皇帝厚恩,如今又拥戴寡人,我愿诸位长命富贵。如果有人胆敢怙恶不悛,为非作歹,必定问罪不赦,届时莫怪朕寡德少恩。现在就把高皇帝的戒敕布告周知,希望大家永遵不违,否则,追悔莫及。”
徐皇后何等聪慧,几乎刹那间便明白了朱棣的意思。
这一纸敕谕,表面上是在警告洪武开国勋贵,既然拥戴了朱棣当皇帝,那就要遵纪守法,按朱元璋时代的标准遵守,否则严惩不贷。
但实际上,却是借机敲打攻入南京后,短短数月内就肉眼可见地有些膨胀的靖难新勋贵集团。
用丘福的话便是说“老子跟着燕王靖难,脑袋提裤腰带上浴血拼杀了四年,如今打下南京,燕王登基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吗?”,事实上,张天师的龙虎山灵丹妙药非常管用,听说老当益壮的淇国公,让府上新纳的妾室又怀了两个。
朱棣真正想在敕谕里表达的意思,便是第一段话,保全。
于情于理,朱棣都想尽力保全这批跟着他出生入死造反的靖难勋贵,但前提是这帮人得懂事,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皇权,就是他们不该碰的东西。而靖难勋贵集团拥立二皇子为太子的一致表态,就让朱棣感到了警惕,因此下敕谕敲打靖难勋贵集团,这是皇权独尊体制下所不可避免的。
看着神色隐忧的徐皇后,朱棣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只是敲打他们一下。”
徐皇后一时黯然,但还是勉力向皇帝道:“陛下,立储之争朝野间议论纷纷,这件事臣妾不多嘴,只说一句,不管陛下想立炽儿还是煦儿,陛下同样也要尽力保全另一个才是啊。”
“这是自然。”
朱棣吐了口浊气,也是坐在床边怔然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