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郎,一步之差,别走错啊。”
王景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朝太祖高皇帝祖训: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挠我边,则彼为不祥。彼即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卓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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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孝陵。
“下马坊”牌匾前,有着皇帝特旨,可以提前来到此地而不用随百官从皇宫步行的六部尚书们一同站在高处,看着仿佛一条长长的蚁群的百官。
蹇义与黄福并肩而立,不由得感叹:“时过境迁啊!”
他二人年龄相仿,如今都已是壮年末梢,当年那些鲜活的记忆,如今却变成了遥远的回忆,让人唏嘘。
“是呀!想起洪武十八年的时候,我刚参加完春闺考试,便被安排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身边担任中书舍人,那时候你还是金吾前卫经历,洪武朝大案人人自危,你竟然敢上书言事,那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太祖高皇帝阅览奏折都替你揪心,没想到,太祖高皇帝非但不杀你,反而重赏你。”
“转眼间又过去十八年了。”黄福颇有几分感慨道。
“可不是么?”蹇义亦附和着点头,“若非亲历了这些年,我是真的读不懂你当年的那封奏折。”
“哈哈……”黄福闻言不禁朗声笑了起来。
两人身旁的其他官员听到两位尚书相继发笑,都不禁面露疑惑,却无法理解两人此刻的心情,只能暗自猜测着:莫非是什么好消息不成?
路过的都察院陈瑛蹙眉想警告两人,在这日子不能笑,但看着黄福的神情,却把口中的话语给咽了回去。
不多时,文武百官就到齐了,而皇帝、皇子、宗室、外戚诸般人等亦是抵达。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离预计开始的时辰还有一段时间。
“咦,那边是什么?”
突然,有眼尖的官员指着远方被孝陵卫士卒抬过来的东西惊呼道。
众人循目望去,果然瞧见在前方数十丈外的平坦广场处,赫然停放着一具不大的无遮挡的长方体,长方体下方还有抬杠.看起来就像是“棺木+肩舆”的怪异缝合体。
这东西通体白色,高约一尺,宽约两尺长约五尺许,也就堪堪躺个人,侧面什么都没雕刻,就是刷了层漆。
“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全权负责太祖忌日事宜的卓敬也不遣人,亲自疾步走了过去,厉声问道。
宋礼这时候也跟了过来,皱着眉头喝问道:“这种重大的仪式,竟敢如此怠慢,简直荒谬!”
两名负责抬“棺材”的孝陵卫士卒见到这两个穿着浅色衣袍的官员,连忙上前跪倒禀报道:“回禀两位大人,这是负责仪式的礼部王侍郎给的文书,老早就给了,特意要我们做几个方便抬人、遮阴、且能躺下的肩舆为的是有人中暑了能赶紧抬出去,方才王侍郎便亲自叫我们来一个过来有备无患。”
旁边的宋礼差点被气晕过去,这特娘的哪里像肩舆?这就是一个能抬着的棺材好嘛!只不过黑漆变成了白漆!
但卓敬的脑海里,却是顺着两名孝陵卫士卒的话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种种信息,当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勾连在一起的时候,卓敬却明白了一切。
在李至刚入狱,自己尚未被提拔为礼部尚书的那段时间里,太祖忌日仪式的相关筹备工作是由左侍郎王景全权负责的。
而刚才自己跟其他几位尚书一起待着的时候,王景不见了,他当时并未去寻找。
现在想来,王景怕是真的破釜沉舟,不愿意走回头路了。
果不其然,当卓敬回头时,就看到了提着浅色衣袍下摆走来的王景。
“王侍郎这是何意?”
王景神色平静道:“当然是给我自己用的。”
说罢,一手抓起长长的抬杠,向着满朝文武走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拦住他啊!”
宋礼对着两名孝陵卫的士卒喊道。
而此时不远处也站着很多孝陵卫士卒,都是负责维持秩序和充门面当仪仗队的,但没有直属长官的命令,又不是有人要刺驾,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动。
眼看着两名孝陵卫士卒已经打算拦下他,但这时卓敬却做出了让宋礼有些难以理解的决定。
“不用了。”
宋礼一怔,卓敬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瞥向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姜星火,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着艰难地拖动着“棺材”来到自己面前的王景。
朱棣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尽量用“温柔”一些的口吻问道:“王侍郎,你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大皇子朱高炽眼神中闪过一丝不仁,带着几分回护之意大声喝道:“王侍郎,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说清楚,否则休怪治你一个欺君罔上之罪!”
王景当然知道这是朱高炽在给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但他连看都没看朱高炽一眼。
王景双手摘掉自己的官帽,恭恭敬敬地举在胸前,再缓缓拜了下去。
“太祖高皇帝顺天应人,奋扬圣武,扫平祸乱,混一六合,创业垂统,制礼作乐,配功德于乾坤,焕光华于日月,帝王之盛,无以复加,跻于遐龄,上宾帝所,万方哀悼思慕不忘。”
“今日于太祖高皇帝陵前,臣身为礼部侍郎,一生守礼,恳请陛下循祖宗旧制,废新法,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王景你好大的胆子!这是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你在干什么?!”
朱高炽眼见王景无药可救,此时也只得怒斥起来。
孙瑜、许思温、乔稳、陈寿等几位朱高炽提拔上来的侍郎见了朱高炽这般表态,也熄了掺和的心思,毕竟他们虽然在内心里挺支持王景的,但是这时候既然朱高炽都这般说话了,他们也不好跟朱高炽唱反调,这点基本的立场还是有的。
而刑部尚书郑赐、兵部尚书茹瑺、工部右侍郎金忠等人的表情更是玩味,他们就像是在看戏一样,既不支持新法,同样也不支持祖宗旧制,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法,正如天无二日,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太阳。
王景扬起了白发苍苍的头颅,他看着永乐帝,毫无顾忌地说道。
“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为何任意妄为,听信奸臣蛊惑,变乱典型?”
“姜星火不过乡间落魄书生、狱中待死囚徒,能胜于太祖高皇帝选用之人?”
“姜星火之法能胜于祖宗所立之法?陛下何等昏聩不肖尔!”
“变乱祖法,臣下犯者,可知何罪?陛下何不治其罪?”
“试问陛下,祖宗重,姜星火重?背祖宗而行姜星火之法,何昏聩至此!”
“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何等英明神武,难道反而不如姜星火吗?难道在陛下心中,姜星火反重于祖宗乎?”
听到师父被辱,二皇子朱高煦再也待不住了,俨然愤怒至极。
“尔九族嫌多乎?”
当然了,朱高煦他虽然愤怒,但并没有失去冷静,哪怕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健步,再一伸手,他那孔武有力如蒲扇般的大手,就能轻易地像是捏爆西瓜一样把王景的头颅挤碎,正如他在过去的岁月里在战场上无数次地做过的那样。
但他没有这么做。
朱高煦始终记得姜星火在那一晚与他摊牌时的告诫。
自知者英,自胜者雄。
但这时王景的脸色仍然显得平静淡漠,甚至嘴角微扬,流露出一副嘲讽似的笑容。
只见王景轻蔑地说道:“圣人教导,礼之所在,孝义而已,此二者乃天下之根基,岂能忘乎?太祖高皇帝在世时曾教导,凡事皆有利弊,既然孝义存亡,关系社稷存亡,为祖宗尽孝、为天下取义,自然是义不容辞之事,若是能使天下安定,那么牺牲小我也是值得的。”
“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若是毁在一介囚徒的手里,还谈什么小我?”
朱高煦脸色青白交加,这一瞬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沸腾起来了。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恨一个人,恨不得立刻宰杀这个混蛋。
但是他很清楚文官的卑鄙无耻,对方抬棺死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么求万世名,要么求今生利,都是以死为代价,博取名利,自己这时候当场宰杀了他,反而坏了师父的大事。
朱高煦看向姜星火,以国师、上柱国的身份站在另一侧的姜星火却仍旧显得云淡风轻。
似乎王景当着文武百官,当着孝陵里埋着的老朱的面痛骂的,并不是他。
“请陛下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治罪于奸臣,如此一来,太祖高皇帝必将保佑大明千秋万代,金瓯永固!”
说完这番话,王景转过身来,面向着群臣,再度深深地行礼:“我等身为大明官员,自应遵从太祖高皇帝遗志,为大明社稷尽绵薄之力!”
“太祖高皇帝在上,今日臣等为护大明社稷,
——请国师赴死!”
这.
一众大臣不由哑然,蹇义与黄福两位尚书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王景确实是大明帝国的栋梁,他不仅文名卓著,乃是当世少见的古文学者,而且为官清廉,从不收受任何不该拿的东西,全家只靠着俸禄过日子,而此时抬棺死谏,他这份大公无私的精神,也足以证明他的品格。
而且,他所说的话也颇有道理。
在场的众人,对新法不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毕竟变法就触动了他们的利益,只是之前永乐帝的态度非常坚决,一直强行推动,但其实包括“二金”、“三杨”等近臣在内,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是有些偏向王景的观点的,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从小接受的儒家传统教育。
就在这时,此前暴昭的合作者们,诸如茅大芳所串联的文官们,眼见有王景这个意外之人挑头抬棺死谏,也觉得气氛到了,当即就在这安葬着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趴下哭了起来。
他们跪在地上一片恸哭之声,一开始还比较克制,渐渐从小哭、假哭、干嚎,受到了人群的传染,演变成大哭。
“呜呼哀哉!”
整个广场前响起一阵此起彼伏哭号,众文臣们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悲鸣声似乎要响彻天际一般。
朱高炽见势不妙,赶紧转过身,冲着人说道:“快,快让他们停下来!”
“遵命!”
身边的人急忙跑过去,试图阻止那些嚎啕大哭的文官。
“呜呜-呜哇哇~~”
众官员顿时哭得越发厉害了。
朱高炽感觉脑袋都要炸裂开了,他忍着疼痛转过身来,咬牙切齿道:“王景你够了!”
而此时王景也跪倒在地上,他没理朱高炽,而是仰望着朱棣,眼眶通红道:“陛下,您是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亿兆黎民的希望啊!太祖高皇帝在看着您!您清醒过来吧!看看姜星火这奸臣把大明的江山都搅乱成什么样子了!”
朱棣的面色阴沉至极。
“来人,把王景拉出去斩首示众!”
王景闻言,却依旧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昂然说道:“陛下,王某既然敢于冒着天下大不违,便不惧死!”
就在朱高煦得了父皇明确命令,迫不及待想要亲自动手,甚至心底恨不得来一次“河阴之变”,把这些聒噪的文官统统衣冠涂地的时候,姜星火忽然说道。
“且慢,我有话说。”
ps:先别骂,明天上超超超超级大章,今天实在是写不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