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东南方空域被击落的不明热气球,显然不怀好意,那么唯一有可能或者说有能力调动的,就是姜星火。
但姜星火不是去下关码头接李景隆去了吗?
就在这时,派来报信的人终于赶到了,非是旁人,正是曹阿福,还是李景隆机灵知道轻重,百忙之中没忘派人给永乐帝解释一下调兵的事情。
毕竟这是在京城里调动兵马,虽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兵马,但总归是大明的军队,还是皇帝直属的军队,事急从权一边做事一边打招呼,跟先斩后奏事后补手续,显然在皇帝那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等听完了曹阿福的解释,朱棣的神色好看了许多。
朱高燧这时候也来不及扮演皇帝了,毕竟情报侦查,也涉及到了他那部分的本职工作,所以退到了从外面窗户看不见的死角,等待着父皇的命令。
朱棣回过神来,一脚就踹到了朱高燧的屁股上,指着儿子破口大骂道:“混账小子!干什么吃的?暴昭哪是这么好对付的?故意放松我们的警惕看不出来吗?”
朱高燧愣了一刹那,旋即捂着身体赔笑道:
“父皇息怒!儿臣该死,切莫气坏了身子,接下来怎么办?还请父皇训示。”
“先关闭所有城门,然后让金吾卫、锦衣卫出动,更换口令,暴昭的藏身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棣沉声道,语气冰冷,极为杀伐果断。
朱高燧连忙应声道:“儿臣遵旨。”
他顿了顿又试探性道:“只是,儿臣想知道既然出现如此巨大的失误,儿臣可否亲自带队前去搜查?儿臣愿意戴罪立功。”
朱棣本来打算让他去,反正现在他穿着这身龙袍也起不到迷惑的作用了,但一想到暴昭手下皆是真定大营的百战精锐,个个剽悍无比,说不得拼命之下就会有什么意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瞪了他一眼道:“你能顶个屁用?别废话,交代完了就老实回来待着!”
“是!”
朱高燧行礼告辞,匆匆便要离开茶楼,转过身后才长吁一口气。
幸亏这次没闹出大乱子,否则的话,父皇肯定得拿他开刀!
毕竟之前纪纲被停职了,而姚广孝主要追查建文余孽的方向是那些文人,他才是主要负责暴昭踪迹的。
“慢着!”
“朕想起一件事。”朱棣说道,“你去找人往雨花台方向找,带着特旨出城,把国师找来,就说朕召他觐见,快去!”
“遵旨!”
朱高燧再度拱手告退,几名骑卒从后面骑马转过街巷后,便匆匆朝雨花台方向跑了过去。
随着金吾卫和锦衣卫的大规模出动,南京城内已经风起云涌了。
随着军队的出动,人们也通过市井流言知道了缘由,因为刚才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方向传来消息,说是皇宫西方的某处地区车队遭遇突袭,疑似叛乱分子所为;第二件事是有试图袭击皇帝陛下的热气球在皇帝陛下的英明决断下,被飞鹰卫拦截击毁了。
其实不需要确认真伪,因为很快锦衣卫和金吾卫都纷纷调集出动,朝东方和南方重点集中,压根就没有隐瞒的打算。
至于叛逆是谁?到底是谁敢谋害永乐帝?虽然这些人的目标显然就是永乐帝,但究竟谁会如此疯狂,却没几个人知道。
——————
台上的辩经被东南方向的空战短暂地强制打断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里所发生的,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所吸引。以至于.辩经都没人听了。
好吧,这或许就是网课永远打不过网游的根本原因。
过了半晌,等到飞鹰卫的热气球浩浩荡荡地排成一字长蛇阵绕了个弯返回雨花台方向时,观众们的注意力才重新回到擂台上。
台上的姚广孝倒也没有什么痛心疾首,反倒是跟着津津有味地一起看了半晌。
之前的辩题来到了“变通的关键在于人”,曹端则借此时机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对策,胸有成竹地说道。
“礼起于何也?”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
“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
“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曹端依然没有动摇他的基本论点,还是从周礼出发,既然姚广孝认为变通的关键在于人,那么他也跟着从人这个角度来反驳。
曹端主要引用自《荀子》,这里是荀子关于礼的界定,也就是人生下来就有欲望,而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不能无所求,人一旦有所求就会失去分寸和边界,产生争端,争端就会出乱子,先王不喜欢乱子,所以用礼义来划分人的阶层,满足人的欲望,使欲望不因为物的数量少而感到压抑,也使物不至于被无穷的欲望所竭尽,让欲望不仅仅局限和屈服在物质上,而是有着礼乐的精神追求。
紧接着,曹端拿出了他思考后的观点。
“人者,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人所用,何也?曰:人能群,彼牛马者不能群也。”
“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
“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牛马等物。
“故人可得房屋而居也,序四时、裁万物、兼天下,无它故,得之分义尔。”
这里曹端说的有些赤果,直接撕开了礼义那华丽的外衣,直接将其在人类社会中最本质的起源给讲了出来。
人力量不如牛、速度不如马,但牛马被人驾驭,就是因为人类能(有秩序地)协同行动,那么人如何协同行动的?就是划分,怎么划分?用“义”,正是因为划分了“义”,所以人类才能建设房屋按四季耕种继而统治整个天下。
而接下来,曹端话语的直白,更是让很多卫道士有些心里本能地不舒服了起来。
“故先王桉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者能或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谷禄多少厚薄之称,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也就是说,礼义是区分不同阶层人群的准则所在,用来确立处于整个人类社会的不同成员的阶层和等级,只有划分出这些,才能继续明确每个社会成员的角色和定位,以及他的职责和义务,“明分”的最根本根据就是礼义,只有先王制定的礼义才能够让人们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各得其所、各受其益,从而让整个人类社会能够稳定地维持着运行下去。曹端说的太直白,但这种近乎坦诚的直白,在这场几乎没有语言陷阱的决胜局里,却显得尤为气势逼人。
堂堂正正,看你如何来辩?
姚广孝的白眉微微一抖,显然也来了兴致,看着流逝的沙漏,他的脑海中迅速地思考起了对策。
这时候耍小心机、小手段是没用的,当然要同样以堂堂正正的道理来驳倒对方才算痛快。
沉吟了片刻,姚广孝说道:
“自夏商周三代以来,上下千年,其变何可胜道,散诸天地之间,学者自为纷纷矣。古之帝王独明于事物之故,发言立政,顺民之心,因时之宜,处其常而不惰,通其变而天下安之。及至汉太祖高皇帝,约法省禁,变革秦法,亦是知天下厌秦之苛,思有息肩之所,故其君臣相与因陋就简,存宽大之意,而为汉家之制,民亦以是安之。”
“然历朝历代,覆灭者皆是大抵遵祖宗旧制,虽微有因革增损,不足为轻重有无,此般不思变而通之,故维持现状穷矣。然祖宗旧制,有可以迁延数十年之策,有可以为百五六十年之计,可有可以为复开数百年基业之策乎?汉世祖光武皇帝,岂是因循汉太祖高皇帝之祖制而中兴大汉乎?”
姚广孝的长篇大论,基本观点就是认为历史是不断发展的,所谓的“祖制”都是先王根据不同时代的历史背景审时度势后顺应民心而制定的,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譬如刘邦取天下之后,就变革了秦代的严刑峻法与民休息,而历朝历代的覆灭大多数都是因为不懂变通或者变通的地方很少聊胜于无,守着祖宗旧制不放以至于时势愈发穷颓。
但问题是,祖宗旧制有能管几十年的,最多能管个一百五六十年,还有能帮你几百年后重新树立王朝基业的吗?你问问大魔导师刘秀他能兴复汉室,是因为他用了刘邦的制度吗?
开玩笑,别说刘邦旧制了,就是王莽都恢复三代先王的井田制了,又能挡得住几发大陨石术?
曹端说的坦诚,姚广孝的反驳也很恳切,就是举例子讲道理。
而这种没了勾心斗角的辩经,反而让曹端压力山大。
事实就摆在这里,该从什么角度切入,才能在不偏离周礼这个根本论点的同时反驳对方呢?
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他年轻的脸上流淌了下来。
“啪嗒”一声,打在了台面上。
这也代表着他的脑力运算烧到了极致,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但曹端仍然咬紧牙关,在思考着最优解。
终于,曹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稍稍喘了口气,看着马上要流逝到尽头的沙漏,高声说道。
“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识人之伪也。”
“礼有三本源,天地者,生命之本源也;先祖者,人类之本源也;君师者,治平之本源也。”“礼之所在,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
“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源也。”
这就是说,圣人和先王制定礼的依据是人性的伪善,礼有三个本源,分别是天地、先祖、师君,天地是万事万物生存或者说存在的本源,先祖是人类这个种族繁衍至今的本源,师君则是天下能够被治理太平的本源。
“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变不乱,贰之则丧也,礼岂不至矣哉!”
——华丽的排比句废话。
到了最后,曹端铺开了长长的燕国地图,终于露出了匕首。
“先有周礼,而后世学者穷礼,得三纲五常,使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
“三纲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礼也。”
此言一出,全场欢呼!
曹端面对巨大压力时的超水平发挥,简直让所有人都为之刮目相看。
要知道,曹端这番话,不仅仅是跟其他人一样,把三纲五常抬出来作为终极答桉去压人,而是从“礼的起源”,一直推演到了“礼的意义”,乃至最后的“礼的发展”。
换言之,在这里三纲五常不是开始,而是结果。
并且曹端的这句话,其实也有着不漏声色地“打补丁”的意思,解释了从周礼到三纲五常,其实也是变通的一种表现,但这种变通,并不是从根源上推倒重来,而是臻于化境的完善。
曹端的逻辑条理极为清晰,而且打完补丁后,更是近乎无懈可击!
三纲五常当头压来这东西在曹端嘴里,不仅是“天理”,还是“天礼”,你黑衣宰相怎么破?
“妙哉!这岂不是赢定了!”
听着旁边士子的议论,高逊志也不由地精神为之一振。
“再加点糖。”
正在旁边喝绿豆汤的汪与立耳朵背,还是高逊志贴着耳朵告诉他,方才在鼎沸的人声中明白了过来。
这位金华学派的掌门人细细咀嚼了半天曹端的话,竟是连绿豆汤都忘了喝了。
“这下,孔希路怕是能救出来了,唉,他在里面定是吃了不少苦,恐怕这么热的天,连一碗绿豆汤都没得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