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廷杖打完,陆炳被属下抬出了西苑。其实以他的武功,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也不至于就走不了了。
只是不管他能不能走,此时肯定都要装得越惨越好。
一是让东厂的两个番子对上面有个交代,二是让嘉靖把那份不满彻底发泄完。
陆炳被送回府里,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想心事,仆从不敢打扰,只能等在外面,拿着伤药等待召唤。
陆绎匆匆地跑回府里,在门口一把夺过仆从手里的伤药,冲进屋里,然后吓愣住了。
陆炳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惨的造型了,至少陆绎记事儿之后就没有过了。
陆绎赶紧上前,把父亲衣服剪开,给父亲上药。
“你去哪儿了?老赵说你不在北镇抚司。”
陆绎的手顿了一下,小声道:“我……我去入世观了。”
陆炳哼了一声:“去看小冬
了?”
陆绎不吱声,只是给父亲涂着药。陆炳闭上眼睛,感受着伤口由火辣渐渐变得清凉。
“你喜欢小冬?”
陆绎轻声“嗯”了一声,陆炳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想象到他的脸应该是变红了。
“她喜欢你吗?”
“我……我不知道。她对我有时候很凶,有时候,还好。”
陆炳悲哀地想,完蛋,陆家出了个舔狗。不过他此时在意的不是这件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挨打吗?”
陆绎垂着头:“他们告诉我了。是儿子办事不力,让东厂番子看出了端倪,害了父亲。”
陆炳轻叹一声:“这也难怪你,东厂既然盯着你,早晚会发现的。所以真正犯错的不是你,是我。”
陆绎不解,陆炳低声道:“你说得对,万岁不让我查,我就不该再查了。反正他很快就会再让我查的。
这种事儿,万岁没弄清楚之前,怎么可能就不查了呢?我是关心则乱,结果犯了大错。”
陆绎震惊地说:“父亲是说,万岁之前说先不查了,是在试探父亲?这……”
陆炳淡淡地说:“这没什么。在那个位置上,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所以万岁的试探没错。
错的是我,我身为锦衣卫之首,本就不该考虑万岁命令的对错和后果,这也是万岁赏我三十廷杖的原因。”
陆绎的震惊已经平复,他低声道:“儿子记住了。”
陆炳点点头,因为趴着上药,这个动作做得颇为艰难,像是个
被按在桌子上的磕头虫儿一样。
“从这件事儿里,你至少应该学到两件事:
第一,只要你还当着锦衣卫,不管什么位份,你都要绝对忠于万岁。
第二,不要小看了小春子,东厂在他的管理下,比张远那时候要强大了许多。
历代皇帝,本就对东厂比锦衣卫更信任,现在锦衣卫能略占上风,不过是因为我和万岁的关系罢了。
等到你们那一代时,就很难说了。你和两位皇子都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凡事更要谨慎。”
陆绎点头称是,陆炳想了想:“小冬还不到十二岁吧,小了些。而且她的身份毕竟存疑,你……”
陆炳没有说完,陆绎也没有接话,父子二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只有伤药的动作,和偶尔的吸气声。
陆炳挨揍的消息,是晚上陆绎来找萧风时带来的。萧风也吃了一惊,随后陷入了沉思。
“萧大哥,父亲让我找你,现在万岁同意审问徐璠了,但是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父亲想来想去,还是得让廉政院出手。徐家是松江府大族,徐阶就算不贪,他家里也难保干净。
锦衣卫回报说眼下松江府大片良田都被徐家收入府中,这可以作为罪名来掩人耳目。只是此事需要你帮忙。”
萧风苦笑道:“是因为廉政院不听锦衣卫的对吧。之前要查哪个官员贪腐,是由廉政院随机突袭的。
徐璠喊了那一嗓子之后,万岁授意徐阶,按锦衣卫提供
的名单,以内阁之名交给廉政院去查。
不管怎么说,廉政院是在内阁的领导之下,这还算是名正言顺,所以海瑞也没有反对。
可这次要查徐家,锦衣卫是没法通过内阁下令的,万岁也不可能直接让徐阶这么干,这和查看徐阶家产没什么区别。
万岁不会为了审一下徐璠,就直接掀桌子,那样徐阶就没法干了,百官也自然要闹事。
所以陆大人想让我给海瑞写信,通过私人关系,让海瑞去查徐家,名正言顺地把徐璠带进京城受审,对吗?”
陆绎惊佩地看着萧风,连连点头:“萧大哥料事如神。父亲说,海瑞油盐不进,搞不好连万岁下旨都没用。
当然万岁也不可能直接下旨给海瑞去干这种事儿。所以只有萧大哥写封信,可能还比较有把握。”
萧风用手捏着眉心,头疼的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了。毕竟陆炳都挨了棍子了,自己不帮忙也显得太那个了。
见萧风答应了帮忙,陆绎松了口气,但没告辞,而是默默地喝着茶。
萧风看了看陆绎的神情:“你是不是还有事儿想跟我说?”
陆绎下定了决心:“萧大哥,我心里堵得慌,可这些话跟父亲都没法说,跟别人就更没法说了。”
萧风看着陆绎脸,他已经十八岁了,脸上的稚气早已消失,脸型也越来越像陆炳了。
但萧风心里始终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拉着自己在他家的花园里爬树,掏
鸟窝,偷看丫鬟洗澡……
尽管那时的萧风已经没了,但那份儿时玩伴的情感,却随着记忆延续下来,从未断绝。
“你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陆绎垂着头,将陆炳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看着萧风,目光中带着些许消沉。
“萧大哥,我一直是以父亲为榜样的。我一直以为,忠君做到父亲这个份上,已经到了极致了。
可今天我忽然发现,即使忠心如此,父亲仍然要被试探,仍然要被责打,而这还是因为那是我父亲!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就要没命了。我很担心,我能不能做到父亲那样,更担心将来我会害了陆家。”
萧风点点头,对陆绎的烦恼十分理解。
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最难过的一关,就是发现父亲逐渐老去,自己面临重担心里发虚的时刻。
“小绎,其实你父亲在你这个年龄时,一定也是很心虚的。他也一定犯过很多年轻人会犯的错误。
他能变成现在这样,沉稳老练,宠辱不惊,也是经历过多少次磨难和生死的。
嘉靖十年,他到梅龙镇刺探白莲教,差点就死在那里,你真的以为他当时就不害怕吗?
嘉靖十八年,他冲入火海,将万岁背了出来,立下大功,你以为他当时就不害怕吗?
他也怕呀,可他都做到了,也因此他逐渐成为万岁最放心的人,成为大明权势最大的人。
你也会慢慢经历这些,最终变得和你
父亲一样出色,这是每个男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就像毛毛虫破茧而出,变成蝴蝶一样,那个在茧里痛苦挣扎的过程,是不可或缺的。”
陆绎看着萧风,这家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啊,他爹活着的时候,他那样,他爹死后,他就这样了。
“萧大哥,我明白了。我只是多少有些想不通,万岁何必一定要如此试探父亲。”
萧风笑了笑:“你若是答应不告诉陆大人,我就告诉你万岁是为什么。
其实也不用你告诉,以陆大人的心机,不过一时被打蒙了而已,很快就能反应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