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收起笑容,正色而立,看着高拱,淡淡的说。
“高大人,三从的‘从’字,可不是服从的意思!而是参与、辅助的意思!”
高拱怒道:“岂有此理?‘从’字岂可如此解释?你有何凭据?”
萧风淡然道:“高大人,请问‘投笔从戎’的‘从’字,作何解释?”
高拱一愣,声调顿时低了下来,他却忘了这一节。
“投笔从戎,从字……为参与之意。”
“高大人,‘谨慎从事’的‘从’,作何解释?”
高拱低声道:“谨慎从事,从字……为处置之意。”
萧风正色道:“所以,三从的原意是:在家时要辅助父亲理家;出嫁后要辅助夫君持家;丈夫死后要辅助儿子成家。
这句话本来是教育女子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当有不同的作为,才是一个优秀女子应该过的一生。
孔圣人有教无类,一生致力于把人变得更有用,他怎么会说出让人变成废物的话来呢?”
高拱脑瓜子嗡嗡的,明明感觉萧风说的好像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从字确实有参与、辅助之意,而孔圣人是杰出的教育家,确实也是致力于把人变得更有用……
“那……那还有四德呢!”
“四德是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我建议女子成为人才,可从事各项工作,为官为吏,哪句话否定四德了?
妇德要求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难道女子读了
书,出门做事就会不贞静不守节了吗?
妇言要求不恶言伤人,不抢话、不多言,不挑拨离间,难道女子读了书,出门做事就会变成长舌毒妇了吗?
妇容要求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难道女子读了书,出门做事就会不端庄不整洁连澡都不洗了吗?
妇功要求奉养公婆、生养孩子,招待宾客,纺绩织作,难道女子读了书,出门做事就会不做衣服不做饭了,让家人成天光着屁股饿肚子吗?”
高拱咬着牙想了想:“那三纲五常呢?你也不顾了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妻子难道不该服从丈夫的决定吗?”
萧风笑道:“纲举目张,纲为目之模范。三纲之中的夫为妻纲,本身之意就是丈夫当为妻子表率!
真德秀曰:君为臣纲,君正则臣亦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亦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
当然,三纲本身也有服从听从之意,要把夫为妻纲解释为服从也是对的。不过这也没什么矛盾啊?
妻子要听丈夫的,丈夫愿意让妻子去工作,妻子就可以去,丈夫不愿意,朝廷也不会逼着丈夫非同意不可啊!
朝廷只是告诉各位丈夫,他们让妻子出去工作是正常的,并不丢人,并不代表他们养不起家了,仅此而已。
朝廷只是告诉各位父亲,让自己的女儿有才有德,并不是坏事,不会影响他们女儿将来嫁人,仅
此而已。
朝廷若是连这点自由和体面都不愿意给女子,岂能配得上如今大明的蒸蒸日上,国运昌隆?
至于五常,乃仁、义、礼、智、信,其实圣人论五常,本身就是鼓励女子参与人间之事的。”
高拱本来已经无话可说,听到这一句,顿时又看到了希望。
“萧大人真会开玩笑,仁、义、礼、智、信,圣人论五常根本没提到女子,怎会和鼓励女子参与人间之事有关系?”
萧风笑道:“你也说了,圣人论五常并未提男女,那圣人说的仁、义、礼、智、信,女子该不该遵守呢?”
高拱谨慎的回答道:“五常乃男女共守之规范,女子自然也该遵守的。”
萧风笑道:“一个女子居于深闺之中,若说仁和礼还能有表现的机会。可其他三字如何体现?
义从何而来?智从何体现?信如何验证?就连仁,乃天下礼之大道,也不是小仁小义能体现的吧?
请问高大人,你的夫人平时是如何体现仁、义、礼、智、信的呢?”
高拱绞尽脑汁:“对奴仆仁慈,对家人讲礼,管理奴仆有智,赏罚分明有信,义嘛……”
高拱有点拿不准了,若说对奴仆好,那么仁字已经概括了,对奴仆怎么个义法?她又没和哪个丫鬟拜把子……
萧风淡然一笑:“哦,那像普通人家,并无奴仆地,女子又如何体现这五个字呢?”
高拱摇头,心说那就只是对着丈夫和公婆了,这
五个字确实不好体现,最多就是个礼罢了。
萧风正色道:“圣人既然给男女都定下了三纲五常,就不可能是只让男人遵守的规矩。
反过来说,圣人既然认为女子需要遵守三纲五常,那就一定认为女子该有遵守的条件和环境。
而仁义礼智信这五常,本就是人在世间行走,办事,交往才能真正遵守和体现的。
所以我说,圣人一开始就认为女子也是需要参与到人间各种事务,各种活计中,有何问题?”
高拱哑口无言,回头看着群臣,尤其是张居正,意思是我有点顶不住了,该你们上了。
但没人上,众人都看出来了,今天这场辩论萧风已经胜券在握,而且万岁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再争下去没啥好处。
说到底,萧风并没有太过分的要求,也影响不到朝堂上的这些官员们。
就算朝廷允许甚至倡议女子走出家门,女子仍然需要家里男人的同意才行,这不是一代人就能改变的观念。
凡事无法一蹴而就,萧风只是想把这个关押女子几百年的铁牢开一个小窗户而已,连大门都算不上。
因为他知道,一下子把门开得太大,一定会引起激烈的反对,甚至连嘉靖都接受不了,那就正中了徐阶的下怀。
而且天下的女子也接受不了。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忽然有强光刺进来,会闪瞎了眼睛。
这扇窗户,是给牢里和牢外的人同时留出缓冲的时间,让他
们和她们都慢慢习惯,接受这样的观念。
观念的窗户一旦打开,再想关上它,就难了。
它终究会越变越大,变成一扇门,变成很多扇门,最后整个铁牢都将消失无踪。
徐阶和高拱对视一眼,交换着眼神,看是否还要在努把力,狙击一下萧风。
萧风笑道:“徐首辅,高大人,你们让我说道理,我都说过了。
二位是要否认我的道理,继续掰扯,还是兑现诺言,分别辞官呢?”
高拱哼了一声:“你的道理,也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岂能以一家之言,废大家之说?”
萧风摇头道:“这你就不讲理了,你说的是我能说出道理来,可没说我说的道理是不是大家之说。
你若说我的道理不对,自然可以说说哪里不对。若是说不出来,就算是我的一家之言,你也得兑现诺言。”
徐阶笑了笑:“孔圣人说这句话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怕也无可考究。
以老夫之见,大家朝堂论辩,都是为了朝廷,不必做意气之争。
萧大人之言既然有一定道理,不妨尝试一二,若效果好时,便推而广之;若效果不好,再收拾局面也可。”
徐阶这番话说得很有城府,很大气,其实是连消带打。他实在有点害怕萧风穷追不舍,揪着他和高拱当时说的辞官的气话不放。
再者,他相信,就算朝廷颁布了法令,给女子一定的自由度,那些女子的家里人也不会支持,无非就
是满足个萧风的好胜之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