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舍就在解怨墓的旁边,只有一间屋子,里面有个砖泥砌成
的火炉,火炉上面有口铁锅,旁边堆着一些柴薪。
木床上放着一床絮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门窗破旧,风刮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在这旷野之中,格外凄凉。
好在一路走来,时间已是初夏,屋内倒也不再寒冷。严喜将身上携带的米粮生火做饭后,两人胡乱吃了一口,带着四处奔波的疲惫与沮丧,躺下睡觉了。
只有一张床,一床被褥,自然是严嵩来睡。严喜从柴草堆里找到一些稻草,铺在地上,将就着睡下了。
半夜时分,严喜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了。他本非宗族中人,是严嵩从人市上买回去的仆从,是签了死契的。
严嵩对他很信重,一步步提拔他当了管家,让他成了真真正正京城里的大人物,连四五品官员都不放在眼里的大人物。
严府被抄后,他确实是真心实意追随严嵩的,只是那时,他从没想过当一个忠仆的代价会这么大。
他才四十多岁啊,不像严嵩,已经土埋到嗓子眼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样的日子,他如何过得下去?
何况谁知道皇帝何时会想起这事儿来,忽然翻脸,到时自己在严嵩身边,搞不好就是要陪葬的。
严喜悄悄爬起来,来到严嵩的床前。严嵩实在是累坏了,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严喜将手轻轻伸入严嵩的怀里,摸到了严嵩藏在身上的金子和银票。
严嵩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东楼”,又
像是“夫人”,严喜停了片刻,继续把手掏出来,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
严嵩忽然喊了一声:“严喜!”
严喜全身僵硬地站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然后听见严嵩含糊地说了声:“东楼那院里你看着点,别让他胡闹得太厉害。”
鼾声再次响起,严喜转过身来,将手里的五锭金子拿出两锭来,轻轻放在严嵩的枕边,跪在地上轻轻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了。
趁着夜色,严喜在狂野里一路奔跑,一直跑到东方发白才停下脚步,摸着怀里的大笔财富,激动地冲着官道走去。
搭个马车,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江西,隐姓埋名地过下半辈子的小日子去!
背心一凉,一阵剧痛,严喜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见脸上蒙着黑布的袭击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咒骂着。
“妈的,跑得倒是够快的,害老子追了整整一晚上。老子跟了严嵩这么久,就是等一个下手不伤人的机会。
你他妈的倒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也好,老子黑吃黑,你又不是严嵩,宰了你也没人会追查!”
严喜被那盗贼拖拽着两腿,扔下山崖的一瞬间,忽然想起来萧风的话,大喊一声,遗言在山谷中回荡。
“真他妈的准啊!”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严嵩在墓舍里已经过了多半年的时间。世间的一切大事都与他无关,也没人告诉他。
他不知道离开朝堂后的所有事,就像他的时间线与其他的时间
线完全剥离了一样。
就连来给他送米粮的族人,他也从没见过面,都是趁他晚上睡觉时放在他门口的。
严喜溜走了,一文钱都没给他留下,他不生气,也不难过。严喜能陪他走到这里,他觉得已经难能可贵了。
这里是盐碱地,种不了粮食,所以才成了旷野荒地。他每天的事,就是在附近走走,捡拾一些柴草,挖一点野菜。
没人来这里,一是这里没什么值得来的东西,二来大人们管束着孩子,不让他们来,怕他们碰到严嵩,说出什么不安全的话来。
剩下的时间,他就坐在那个小小的解怨墓前,跟想象中的夏言念叨这些年的事儿,念叨自己的事儿。
“夏言啊,不是我要杀你,是你太不懂事了。是皇帝要杀你,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夏言啊,也不是我自己要杀你,仇鸾,陆炳,陶仲文,他们都要杀你,我不过是起个牵头的作用而已。”
“夏言啊,万岁没有判你满门抄斩,但你没能留下儿女,实际上你是被满门抄斩了。
如今我夫人死了,我儿媳死了,我儿子也死了。万岁没有判我满门抄斩,可实际上我也跟你差不多。”
“夏言啊,我还有一个孙子呢,跟陆炳的女儿订了娃娃亲,陆炳答应会照顾他的,但愿他言而有信吧。”
“呵,这股旋风,把眼睛都迷了。你生气了是不是?你也不用生气,我告诉你啊,你那个孙女也活着
呢。
你个老东西很狡猾,一定是你提前把她送走了,还骗别人说是人牙子拐走的!”
“夏言啊,冬天到了,野菜都冻死了。昨天族长让人送的米粮里多了两颗大白菜。我熬了一锅汤。
我都忘了,大白菜的汤原来这么好喝呀!我小时候读书啊,我娘冬天就给我熬白菜汤喝,里面还有肉呢!
后来我娘没了,可我娶了欧阳氏,她冬天也给我熬白菜汤喝,把肉都挑给我吃,她一口都不吃。”
“后来我当官了,发达了,越吃越好,慢慢地,都把白菜汤的味道给忘了,可白菜汤才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呀!”
“夏言啊,快过年了,下大雪了,江西下这么大的雪可不多见啊,也不知道是个啥兆头。
我今天爬了半天才爬起来,出门看你的。也许明天,我就爬不出来了。
我可能就快下来见你了。到时候你要是恨我,就打我一顿吧,咋打都行,就是别不跟我说话。
这一年了,一直都是我跟你说话,你从来都不搭理我啊,等我下去,你跟我说句话行不行?”
除夕之夜,遥远的东面村庄里,有烟花升起。白雪皑皑的旷野里,小小的解怨墓和小小的墓舍,都掩盖在一片雪白之中。
没有火光,泥炉里是冰冷冰冷的,泥炉上的铁锅里,剩了一小口白菜汤,白菜捞得很干净,只剩了汤。
严嵩靠在床上,他不愿意躺下,他知道自己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把
门打开了,这样他就能看见很远很远处村庄里的烟花。
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全身都热乎乎的,屋子也在渐渐的消失,人声在渐渐地嘈杂起来。
一转眼,他金榜题名,站在金殿里仰望着当时的弘治帝,那可真是个好皇帝啊,可惜自己病了,没能给他效力。
再一转眼,他病愈起复,看着豹房里的正德皇帝,那可真是个混世魔王,根本不像他爹,但对大臣们却很客气。
再一转眼,嘉靖登基,自己步步高升,除掉夏言,当上首辅,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一转眼,是严世藩被拖下金殿,自己跪别嘉靖,萧风城门送行,官道测字,一路坎坷奔波,无家可归。
严嵩剧烈地喘息了两下,然后发现自己的父母站在廊檐下,看着他燃放鞭炮,笑着让他跑远点,别崩着。
他往前跑了两步,可一转眼,他自己站在了廊檐下,看着小小的严世藩燃放鞭炮,大声喊着让严世藩跑远点,别崩着。
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是妻子。欧阳氏扎着围裙,冲他伸出手。
“相公,药和白菜汤都熬好了,你先喝白菜汤,然后喝药吧。你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严嵩伸出手去,握住妻子温暖的小手,踏着皑皑的白雪,走进那间很小,很普通,但很温暖的小屋里。
“娘子,我这辈子,都不会纳妾,你信不信。”
「我很少
写作者的话,但这次写两句,当送别严嵩吧。从各种正史野史中看,他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也曾想过济世安民。他是个权臣,也是个奸臣,但严党真正最嚣张最恶毒的时候,应该是严世藩的成分更大。“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祝各位读者为人子女,正直善良;为人父母,教子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