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清化坊。
魏王府门口,访客车马,这些时日少了很多。
前几日的元宵佳节,虽然府门外依旧熙熙攘攘,却也不复此前的车马盈门。
似是少了些什么。
京城内消息灵通之人最近大都知道,不久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魏王殿下,这段日子深居简出。
宾客拜访全都见不到他的面。
元宵之夕,除了宫内圣人的赐宴赏酒,魏王府内的元宵晚膳也是没有波澜的举办,一些嫡系族人聚会吃完,匆匆散去。
算是这些年来,难得平淡低调的一回,和以往喜好彩头排面,列鼎而食、结驷连骑的卫氏作风十分不符。
但是神都朝野上下,并没有多少人讨论,聪明人皆心照不宣的忽略,欢快进入节日的气氛。
在这座居天下之中的千年古都里,别说个人了,哪怕当朝显赫的一家一姓的悲欢,依旧难抵万家灯火的喜庆。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整个元宵假期,作为卫周政都的洛阳城,依旧夜市灯火辉煌,高楼红袖热闹。
珠玑罗绮,烟花柳绿。
喜迎天祐三年。
……
“王爷,该用膳了。”
傍晚,一座祀堂,黑灯瞎火。
一位国字脸的皂服壮汉迈着小步,快速走到祀堂门口,朝漆黑门内恭敬抱拳道。
他身后两位婢女,各捧食盒与水瓶瓷壶,低头不敢乱看。
这座家族祀堂,已经成了魏王府上下皆知的一处禁地。
魏王殿下除了例行早朝或入宫参会,只要是待在王府内,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座祀堂里。
前两日,连魏王殿下此前十分疼爱娇惯的一位年幼小郡主,调皮跑进去大声嚷嚷找阿爹……都被赶了出去,还连累了母妃一起禁足扣银。
愈发没人敢来触碰霉头了。
国字脸壮汉微微抬眼看去,只见摆满卫氏牌位的祀堂内,接近门口的位置,摆放有一张梨花木太师椅。
一道宽大蟒服的漆黑身影坐在椅子上,两手搁在扶手上,一手肘起,撑着下巴,恍若面朝门外天际,那残阳似血、晚霞回家的天空。
卫继嗣看得入神,没有说话。
国字脸壮汉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两位捧盒婢女跟上。
他转身走去祀堂外的长廊上,摆放的一张檀木长桌。
这样的檀木长桌有四张,皆厚重宽大,占据了长廊上的大部分位置,挡住了路,还有的,直接摆放在露天空庭中。
国字脸壮汉带着捧盒侍女来到檀木长桌前。
长桌上堆满了书纸卷轴。
他弯腰,捡起地上不小心踢到的一本小折子,拍拍灰,放在桌上。
期间,国字脸壮汉的眼睛瞄到小折子内一些字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看落款落印,这封折子是出自远在江州的浔阳王府。
国字脸壮汉听说过这首元宵词,这两日,王府内有一些嫔妃女眷就私下念诵过,是城里的某种风尚潮流传进来了。
虽然洛阳的元宵夜已过数日,但是这首元宵词倒是风靡起来。
听说,这首元宵词是出自新晋的修文馆学士、江州司马欧阳良翰,洛阳城内现在有不少小娘喜欢,教坊司夜夜笙箫的青楼中,有各色清倌人络绎不绝的弹唱……
作为魏王亲信的国字脸壮汉,当然知道这个欧阳良翰给卫氏带来的膈应麻烦。
隔壁梁王府那边,听说梁王殿下直接下令,不准府内子弟女眷们传咏此词。
他所在的魏王府,倒是没这规矩,因为魏王殿下这些时日都待在祀堂里,没管府上的事。
其实有些态度不方便表露出来,国字脸壮汉也觉得这首元宵词是做的真好啊,他一个武人,默读几句,都能感到意境美,有些艺术是不分雅俗的……
国字脸壮汉收起小折子,放回桌上,又整理了下桌面;捧盒侍女们将热烘烘食盒与水瓶放在檀木长桌上腾出来的空余处,低头相续退下。
只见昏暗庭院长廊内,摆放着的一张张檀木长桌,上面堆满了绸封书本、各色奏折、王府密报,和一些地方官员秘信。
桌上还有魏王印章、掉漆虎符、来自终南山的漆丸丹药、某位方士从北海寻来的白龙珠……
这其中还有一串当朝圣人赏赐的白玉佛珠,卫继嗣每次去往皇城广场巡查大周颂德天枢时都会携带,此刻它也被随手丢在桌上。
这些东西,国字脸壮汉当然不敢乱碰,后退两步,脚步无声的重新在门口垂手侍立,也不催促。
魏王卫继嗣似是把整个书房都搬过来了,看样子,平日里都在这条长廊上处理府内外公务。
祀堂内,某刻,手撑下巴有些出神的卫继嗣,突然站起身来。
他身上孝服已除,手臂上却还绑有一条灰白色布条,在大堂内踱步一圈,沉默寡言的给一处处牌位进香。
作为当朝亲王,又有女帝特许,亲子死后,其实是不需要继续穿“斩衰”或“齐衰”类孝服的,一直穿戴反而有些违背礼法。
不过卫氏祖籍并州,那边乡土葬礼的习俗是什么样子,洛阳朝野的大臣们也不清楚,便也没有殿前御史多管闲事的训斥。
毕竟丧子之痛,大伙还是能理解下的。
卫继嗣走到最后一个牌位前。
卫少奇之灵牌。
卫继嗣安静看着桌上新送来的骨灰瓶。
“王爷,那日星子坊大佛脚下……女官们事后清点,三公子尸骸不全,衣冠尽被烧毁……实在不雅。”
国字脸壮汉低声,继续解释说:
“再加上运回京城路远,不宜保存,征得安惠郡主同意,容真等女官便直接烧制骨灰了……”卫继嗣伸手擦了擦灵牌上的灰尘,不语。
国字脸壮汉又抱拳,瞪眼哽咽:“王爷,该用膳了,您可不能饿坏了……”
卫继嗣低头收手帕入袖,忽然问:“卫安惠呢?白天送少奇骨灰来,她怎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