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记忆犹新。”
老人轻轻颔首:
“虽然老夫一直在前线领兵,但良翰在浔阳城一直做的事情,缨娘都有寄信告知老夫。
“包括与林诚、卫少奇生起矛盾的全过程。
“林诚此人,是有能力,却过于功利,迎合圣恩,他之饭菜,只合陛下胃口。
“而你却不同,良翰,你的饭菜或许陛下吃得不得劲,但老夫很喜欢,浔阳百姓也喜欢,你不是一家一姓之私厨,私厨常有,而公厨不常有……就这么简单。”
欧阳戎哑口,眼睛有些怔然的看着高大老者出奇严肃的脸庞。
“可秦伯应该知道,我是浔阳王府的檀郎吧?”他忽问。
“当然知道。”
“外人眼里,这不也算私厨吗?”
“不一样。老夫看到的是,良翰能处理好二者关系。”
说完,秦竞溱叹息,继续推着犁前进,走了一会儿,欧阳戎又等到了老人有些沙哑的声音:
“虽然在老夫看来,以良翰之才识,完全不用这么早早下场,走这条犯险之路,明明有很多聪明人的做法,最后能同样达成抱负……也不知良翰悔否。”
欧阳戎安静推犁,不言不语。
秦竞溱忽而问:
“良翰可知道吾父,上一代开国胡国公的事情?相比于其它同时代的开国国公,吾父一直未得到太宗赐予的不减等袭爵之荣恩。”
欧阳戎轻声:
“略知一二。”
秦竞溱又问:“太宗在玄武门的事迹,良翰也很清楚吧?”
“略有耳闻。”
欧阳戎有些默然,那位胡国公姓秦,现在还是大周朝千家万户百姓张贴的门神,原本开国封号翼国公,在太宗玄武门之变时,表现不佳,后续太宗一朝,逐渐边缘化,死后改封次一等的胡国公。
“当初吾父之所以袖手旁观,没在那时候的太子与太宗之间站队,不是因为不知道太宗英武,只是他觉得大乾已立,无需再起风波,那种南北割据的分裂,吾父已经受够,一丝一毫的分裂风险也不想再冒……
“所以,即使再来一次,知道太宗的结果,知道会从荣耀无比的翼国公滑落为胡国公,吾父依旧如是,因为吾父心中装着的从来不是帝王,天下战乱已久,已然承平,帝王是谁,有时候并不重要啊……良翰你说呢?”
欧阳戎抿嘴:“有道理。”
这时,他看见秦竞溱回头,一张脸庞却笑开了花:
“良翰可知,吾父晚年闲赋在家时,最畅怀开心之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他的画像能登上千家万户的百姓门户,充当门神,给百姓避灾挡邪,虽然已经养老在家,但吾父总说,不管他过往功过如何,此事至少说明百姓与太宗都还是信赖他品信为人的啊。
“得此殊荣,夫复何求?”
欧阳戎缄默。
少顷,他认真问:
“所以秦伯也是这样吗?您现在最想要的并不是这滔天的军功,而是继承胡国公之志,平息南方战乱,减少百姓战乱疾苦?这也是你扬州养老两年,却再度出山的缘故?”
秦竞溱点点头,又摇摇头。
“私心谁都有,军功还是眼馋啊,对武人而言,只有军功在身才能站的更高,如此免得大权旁落到看不起的小人鄙夫之手。但是单单只博军功,老夫深感愧对阿父,也是万万不可。”
高大老者神色有一丝哀伤,俄顷,又重新振作起来,笑了下说:
“记得,曾有很多人说老夫是個老顽固,脾气就和当初胡国公一样,是茅坑里的硬石头,老夫却从来不气,反而视作夸奖,哈哈他们说得对,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哈哈哈,这才是未负我秦氏家风!”
说到这里,老者畅怀大笑,抚掌问道:
“所以良翰考虑的如何了,担任新长史留下协助老夫可好?只要老夫还在一天,良翰在中军大营就绝对不会有浔阳城的憋屈。”
如此情真意切,欧阳戎有些动容。
可沉默许久,他只说出一句话:
“胡国公不悔,吾亦如是。”
……
三更天,月如钩。
欧阳戎与谢令姜骑马离开前线。
连夜朝江州方向奔驰。
二人同骑一匹快马。
欧阳戎从身后搂住谢令姜纤韧腰肢,二人一马在漆黑夜风中飞驰掠过荒芜原野。
秋夜烈风阵阵,将谢令姜细颈处的狐白裘披肩吹的猎猎作响,欧阳戎与她紧贴一起,远远看去似是共用一条狐白裘披肩御寒。
来时,他们是一群人来的,现在离开,却是欧阳戎与谢令姜单独二人回去。
想起刚刚送行的秦伯有些困惑与不舍的眼神,谢令姜不禁低头看了看稳稳揽住她腰肢的男子手臂。
谢令姜有很多话想问。
“李正炎必输。”
背后的欧阳戎忽然开口。
“什……什么?”谢令姜疑惑回头。
欧阳戎低头,鼻尖感受了下谢令姜软香细颈间的温度,将一缕挠他鼻尖痒痒的秀发拱开,他在一粒红润耳珠边轻声说:
“秦伯一人足矣,前线并不缺我。”
“所以大师兄才……”
欧阳戎话题再度一转:
“大郎错过了一位好姑娘啊,秦家的好姑娘,若能娶秦家女,是大郎的福气,哪怕他姓离,就像太乾太宗一朝得良臣胡国公的福气一样,只可惜啊……不行,回去得加入伯父伯母一边,好好教训下他。”
他语气有些感慨。
谢令姜好奇回首。
发现大师兄的眼眸出奇明亮,像两粒人间星。
欧阳戎望着远处江面上早起渔船的灯火,又想起下午扶犁耕田时,秦竞溱得知他选择后,神色有些疑惑问他的话。
“你回浔阳,小小司马,能做什么?”
“和闲赋在家的胡国公一样。”他答。
“一样?”
“做浔阳百姓的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