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神色凝重,转头看向跪坐在一旁的万元吉,他伸出手,抓住了万元吉的手臂。“现如今我已经是无法理事,在新任督师抵达南国之时,需要你来挑起重任。”
万元吉感觉到了杨嗣昌受伤传来的力度。
万元吉神情灰暗,他这些时日一直伴随在杨嗣昌的身前,如何不知道杨嗣昌的身体状况。
杨嗣昌这些时日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虚弱。
此时的杨嗣昌,脸上带着一份病态的潮红。
手中的力度正在逐渐的加大,杨嗣昌眼眸也正越发的变得清明。
一切都一切,都预兆着杨嗣昌此时正处于回光返照的状态。
“阁部……”
万元吉目视着杨嗣昌,忍不住潸然泪下。
万元吉的话没有说话,已经是被杨嗣昌所打断。
“陈望……”
杨嗣昌目光闪烁,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说出来。
在停顿了一下后,杨嗣昌组织好了语言,重新说道
“如今整个南国,唯有陈望可以压制左良玉。”
“陈望素有名望,能够服众,有将才,有武略,麾下营兵精锐,与左良玉关系匪浅,可以将左良玉置于陈望麾下。”
杨嗣昌轻叹了一声,重新转过头,他看向一众跪在帐中的军将,强笑道。
“南国局势崩坏至此,罪在我身,我已上请罪书。”
“诸位将军尽心报国,无需担忧遭受牵连。”
“督师……”
猛如虎紧咬着牙关,强压着心中的悲伤。
“阁部……”
曹变蛟神色黯淡,声音低沉。
帐中的一众军将神色各异,很多人都垂下了头。
在座的众人都是沙场的宿将,前后也是跟随过不少的督师。
杨嗣昌作为督师,是合格的。
杨嗣昌纵有千般的不好,万般的不该,在朝廷之中如何,都与他们无关。
但是杨嗣昌从来没有短缺过他们哪怕半两的军饷,也没有短缺过他们哪怕半点的粮草。
沿途的州县城池,胆敢拒绝供应粮草,协助进剿的,无一例外都遭受杨嗣昌的惩戒。
赏罚不敢说分明,但是算得上公正。
计略不一定正确,但是算得上合适。
虽然和大部分的文臣督师一样,杨嗣昌确实有着作为文官的优越。
但是在杨嗣昌的眼里,他们的这些武臣,他们这些营将,终究是人,而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豚犬……
帐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
“你们哭什么……”
看着底下一众低垂着头颅的军将。
杨嗣昌原本清冷的眼神慢慢的融化,他摇了摇头,勉强的笑道。
看着看着,杨嗣昌感觉有些许的雾气遮挡在了他的眼前。
督师南国,这一路来,他见到了太多太多曾经在庙堂之上不能见到的事物。
他原本来坚如铁石的心,到底还是软了下来。
他的心,终究不是那真正铁石所铸成的……
杨嗣昌回过了头,目视着身前的帐布。
帐外狂风一刻不停的呼啸着,杨嗣昌感觉自己的身子越发的轻松了起来,仿佛就要被这狂风吹向天际。
狂风呼啸,带着杨嗣昌的思绪向着远方飘扬而去。
“卢象升啊……卢象升……”
狂风带着杨嗣昌重新回到了顺义的城郊,带到了那个和卢象升争吵的夜晚。
中军帐中,他和卢象升相对而立。
“如今时机未到,并非是决战之时。”
“北地精锐现在尽在你手,若是一朝丧尽,战败损伤国本,内外俱起,倾覆之险就在转瞬之间。”
他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卢象升。
卢象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不同的神情在卢象升的脸上不断的变幻。
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卢象升重新抬起了头,他紧握着双拳,神情冷冽,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当时,他并不明白卢象升脸上的表情代表着什么。
但是,现在杨嗣昌却是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卢象升脸上的神色会不断的变幻。
庙堂之上,一城一地的百姓,一营一部的军兵,都只不过是一张张冰冷无情的白字黑字。
但是等到他到了地方之后,所能见的一切都和庙堂之上截然不同。
卢象升曾经所见到的一切,杨嗣昌到现在也全都一一所见。
直到如今,杨嗣昌已经是完全理解了卢象升,理解了卢象升当初为什么会如此去做。
但是理解,并不代表着后悔。
如果再让杨嗣昌做一次选择,他同样会选择避开建奴的兵锋,不去冒险。
卢象升的做法太过于冒险,一旦失败,便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狂风呼啸,风吼声连绵。
杨嗣昌感觉自己的头脑正越发的昏沉,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不真切了起来。
曾经的过往,在杨嗣昌的眼前的不断的掠过。
少年时的意气,青年的志愿。
父亲入狱之时的无助,天子青睐之时的飞扬。
他这一生,有起也有落,有升也有伏。
他犯下了不少的过错,也做过不少的好事。
只是,如今看来,他到底是没有能够完成曾经许下的承诺,曾经发下的宏愿。
杨嗣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清楚,他犯下的过错,比做过的好事更多。
到底是,有心无力……
到底是,无能为力……
天子面目仍旧历历在目。
杨嗣昌缓缓念出了在辞别之时,天子亲为他所作的诗句。
“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罪臣,杨嗣昌,有负陛下重托……”
“惟愿……日月山河永在……”
帐中。
已是泣不成声……
……
《杨嗣昌集》:
此身之忧劳病瘁,日呕痰血,夜不得眠,奄奄垂毙,不敢言矣。
更兼襄库饷无半文,督臣移咨可骇,臣愈增忧愤,不知死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