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崇祯十二年,正月初二,黄昏。
在战火之下已经是化作一片丘墟的泺口镇,再度恢复了些许的生机。
一面面赤红色的旌旗林立在泺口镇的中央和四野,大队大队的明军军卒顺着残破的官道步入镇中,开赴滩头。
早在两汉之时,泺口就是济水沿岸的重要码头,后来的历朝历代泺口作为济水的渡口,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虽说黄河河道几经变幻,济水也随之相应的发生着改变。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昔日的济水之名甚至都已经消失。
如今这一段泺口这一段的河水也改称为了大清河。
但是泺口的地位却始终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仍然是重要的码头和渡口。
明代之时,泺口的繁华也达到了顶峰。
济南、泰安、东昌、兖州等地所用的食盐都由泺口转运,木材、药材、毛皮等货物也在这里集散。
明崇祯六年刊印的《历乘》中记载:
“雒镇,城西北二十里,商人贸易之处,胶莱分司驻焉。”
“鹊山高峙,大清东流,楼船往来,亭阁飞甍,诚一巨镇。”
雒镇就是泺口镇,从这些典籍的描述便足可见泺口古镇的繁荣。
只不过,泺口镇的繁华已经是过眼的云烟,清军过境,留下的只有焚毁的房屋,烧黑的废墟,残破的断壁残垣。
哪怕是经过了数次的清扫,泺口镇中仍然萦绕着淡淡的血气味。
正值隆冬时节,朔风凛冽,雪飘如絮,天气寒冷异常。
那些被清军所杀的镇民,死去不过数日的时间,他们的尸体并没有腐烂,因此空气中并没有多少腐败的气息。
入镇的明军将镇中死去的镇民尸首都收拢了起来,安置在了泺口镇的南郊。
泺口镇的南郊郊野之上,大量的军兵正来来回回的搬运着死难者的尸体将其投入浅坑之中。
还有一部分的军兵正不断将木材和引火物投掷入内。
战争之后多有大疫,就是因为有大量的人畜死去,尸体得不到妥善的安置,暴露在外进而引发的疫病。
这个时代的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只是要埋葬掉这么多人,光是挖掘出一个大坑都是极为耗费精力。
大战在即,能够节省一点体力便是一点体力。
所以孙传庭下达的命令是集中焚烧死难者的尸体。
孙传庭身穿着将甲,头戴着水磨明铁盔,身穿着罩甲,外罩着一件裘衣,站在南郊新修的简易望台之上,凝视着不久前刚挖出的浅坑。
浅坑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男性的身上多有创伤,而女性身上基本都没有多少的衣衫,身躯之上多有淤青,告诉着世人在她们的生前曾经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和痛苦。
孙传庭缓缓闭上了眼神,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他不是真正的铁血的心肠,哪怕这一路上他看过无数同样的惨状,但是他仍然做不到熟视无睹。
跟随着清军的脚步一步一步而来,孙传庭也开始能够慢慢理解卢象升内心的所想。
他原先对于卢象升坚持出战,孤军深入的埋怨,也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
卢象升这一路见到的情景,只怕远比他更多,也更为凄凉。
孙传庭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的位置,闷得他难以喘息。
随着最后一具从废墟之中被扒出来的尸体投入坑中,守卫在浅坑四周的军卒也将手中引燃的火把丢入了浅坑之中。
浅坑的坑底也放有大量的引火物,焚烧完后,这个镇所有的人都会彻底的被掩埋在地底的深处。
随着一支支火把投入浅坑之中,火势也开始缓缓升腾而起。
从西北刮来的寒风一刻不歇,向着东南河道的方向不断的吹袭着。
汹汹的火焰升腾而起,橘红色的火光照耀在所有人的眼眸中。
子不能庇父,君无可保臣。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血红的夕阳映照橘红的火焰,北风吹拂如泣如诉,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陈望站在孙传庭的旁侧不远,和贺人龙、曹变蛟两人站在一起。
他和众人的一样,都是沉默无言。
以他如今的地位还没有资格站在孙传庭的身侧。
现如今站在孙传庭身侧,是作为援剿总兵官的曹文诏,还有作为援剿副总兵的祖宽。
祖宽虽然跟着卢象升在几年前调入了北地,但是援剿副总兵的职位还有没有卸除,仍然兼理着。
贺人龙虽然如今已经是延绥镇的总兵,但是实际手中掌握的权柄,还有地位现在却并不如祖宽。
不过身份地位还是其次,祖宽之所以能够站在孙传庭的身侧,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在祖宽的麾下有着五千余名隶属关宁两镇的骑军。
陈望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就在近前的祖宽,祖宽此时正背对着他,面向着孙传庭所处的方位。
他和祖宽并非是第一次在关内见面,之前在黑水峪时便已经是见过了一面。
如果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祖宽现在应该是仍在按兵不动,坐视济南被围攻。
等到清军攻破了济南,大肆劫掠一通退出关内后,祖宽将会被崇祯下令去官免职,着人缉拿,而后以失陷藩封罪处死,以儆效尤。
只不过现在很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改变,祖宽这一次并没有如同原本的进程那般按兵不动,而是听了孙传庭的调令,领兵南下和他们会和。
从这一刻祖宽的命运便已是发生了转变,这一次事变他可能仍旧会被处罚,但是多半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历史上祖宽因为济南陷落被斩,其实多少也有些冤枉。
当时济南城被五六万清军团团围住,宣大军败北,刘宇亮在保宁府畏惧不前,高起潜龟缩在临清不敢动弹。
祖宽麾下兵马不过数千,还多是骑军,这样的情况之下诏令却要他孤军去救济南,这又如何能够救得?
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注视,祖宽微微偏头向着身侧看去,不过陈望已经是及时收回了目光。
祖宽目光在陈望的身上一掠而过,浅坑的景象并没有让他的心中有多少的感念。
他的心思并没有放在那些死难者的身上,而是放在了另外一件事上,转头也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祖宽重新转头看向孙传庭,他上前了半步,想要向着孙传庭劝谏。
“督师……”
但是没有等到祖宽的话说完,清冷的筚篥声便已经是从南面响起,那是清军移动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