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谎去圆,说了文素云进入了不宜耕田的时期,此后皇帝就对着黄锦统计出来的各宫日期去巡幸了。
而严嵩则终于到了江西。
去了一趟位于江西西侧的袁州府分宜县老家,他是一路往东走的。从分宜坐船沿赣江的前段袁江一路往东走,途径临州府、南昌府,又换了武阳水过了鄱阳湖到了饶州府,这才溯锦江入了广信府。
沿着信江继续溯流而上,他到了铅山。
武夷山脉就在铅山南面,而铅山费氏有多厉害呢?
就这么说吧:费宏的父亲、祖父、曾祖,头衔都是一模一样的:累赠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四代人了,个个都做过大明的户部尚书、阁臣。
现在,新党党魁杨廷和的得意门生、第一任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严嵩来到了旧党党魁费宏的老家。
虽然还要去广信府衙所在的上饶县,但广信知府及当地的许多人都先到了铅山县来。
谁不想多跟参策多打一下交道?
此刻铅山县城外信江的码头畔,许多人都等在那里。
严嵩不会去位于铅山河畔的铅山县城,而是在铅山河与信江交汇的汭口镇短暂停留。
这汭口镇号称“八省码头”,乃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水陆转运枢纽。
东接浙江、南接福建、北临南直隶徽州府,铅山县还有自唐宋时就十分重要的铜矿。
费家能发迹,最早就是因为在这里经商成为了富户。
而后在费宏曾祖大展宏图后才真正成为巨族,而且已经五代不衰——今年费宏的儿子费懋贤虽然没中进士,但费懋中是上一科的状元啊,并且现在又已入了御书房。
到此时,铅山费氏已出了五个进士、七个举人。费宏的父亲同辈是五兄弟,费宏这一辈十兄弟,费懋中这一辈则是三十三兄弟。
在广信府乃至江西、东南,费氏都堪称恐怖,没有经过科举也出任的一些低品官、吏员都数不甚数。比如费宏堂弟等人贡生出身的教谕、训导,比如费宏次子是荫职出身的尚宝司丞。
而整个江西,目前已经出了七任内阁首辅,包括解缙、杨士奇、费宏。
江西文风之盛,丝毫不逊色于南直隶、浙江。
洪武年间一共八百八十一位进士,江西占了一百四十七;建文年间五分之一的进士出自江西,建文二年一甲三人更加全部是江西吉安一府出身;永乐二年四百七十进士,江西有一百一十人,包揽了一甲前三及二甲前四。
此刻的广信府内,还有其他望族。比如现任礼部左侍郎的汪俊、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汪伟、翰林院侍读汪佃三兄弟的弋阳汪氏,再比如……被朱厚熜登基后第一个提拔的,如今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提督操江的夏言,广信府贵溪县人。
还有已故的理学名家胡居仁、娄谅等,无不出自广信府。
严嵩乘坐的船靠岸时,看到码头外的这么多士绅,心中不无感慨。
这就是权位给他带来的:所到之处,无不恭敬礼待。
“滋扰地方,甚是过意不去。嵩只是回乡祭拜先人,取道赴任罢了。诸位如此款待,嵩不甚惶恐。”
严嵩下了船连连作揖。他本就长得一表人才,如今四十多岁,气度沉稳有礼,丝毫没有参策的架子。
当地官员自是以广信知府温安勇为首,而当地士绅则以费家家主、费宏的弟弟费完为主。另外,铅山铜厂的场监龚存也到了这里。
这么多人齐聚一堂,自有费氏贡献出了在这汭口镇的一个大院子,早就备好了酒席。
“在朝中曾多向子充公请益,我对费家治学育人之道实在是心向往之。”严嵩看着费宏已经回乡的儿子费懋贤勉励道,“贤侄此回未能高中,我倒是不能与你有这师生之谊了。”
费懋贤连称不敢,只说自己治学未精。
严嵩笑了笑又对费完说道:“令侄才学足以取为贡士,然此次答卷,拆卷后我读之却颇显心乱,看来贤侄还是受了子充兄转任四川之扰。不过,懋中贤侄刚高中上一科状元,这一次费氏不继续出风头,倒也有好处。”
众人无不听得心里一动:说费懋贤足以取为进士了,难道说这次费懋贤是故意答得差了些?
是费宏的指点,还是别的原因?
现在这个新党党魁的门生话里话外却对费氏表现得亲近,广信知府温安勇不由得说道:“抚台已有参策资历,此后与江西举子还大有师生之缘。此番回乡,江西莫不振奋。先为御书房首席,浙江任后再还朝,江西又要多一位大学士了。”
“不敢不敢。”严嵩客气地笑着,随后叹了一口气,“此去浙江赴任,我实在诚惶诚恐。绕道江西经广信府入浙江,也是盼着浙江上下先好好自纠一番。”
温安勇心头一动:“抚台此去浙江,不欲大动干戈?”
表达与旧党党魁的亲近,又点明他是给浙江留出处理尾巴的时间,温安勇这才大着胆子问出这句话。
严嵩只是笑了笑:“陛下曾有明旨,嘉靖五年以前,新法只行于广东嘛。其余诸省,还是要以稳妥为上。”
温安勇不由得点了点头:“广东今年尚在编审科则,改革衙署。一省官员便近万,诸办都以采买行之,若推行至诸省,大明官员总数岂非要增至二十余万甚至三十万?哪怕真能岁入倍之,恐怕也不够支用啊。”
“只是如今民田日少、百姓负担日重,朝廷支用也左右为难,不改又如何能行?”严嵩对北面拱了拱手,“陛下有富国之志,臣等自当为君分忧。杨阁老气吞万古,诸多新法之策实有非凡气魄,且观广东之成效吧。”
费完默不作声,温安勇若有所思。
他们这些远离朝堂中枢的人,都在心里琢磨着嘉靖五年之后会如何。
广东新法如果真能有效果,那么推行到诸省之后,对他们来说最难接受的变化就是官绅若始终占据着大量田地人丁,那么则会变成承担赋税的主力。
真要细细去深究,恐怕天下过半的税赋会由南直隶、江西、浙江等数个科举大省出身的官绅来承担。
严嵩对费氏表达着亲近,莫非帝党、旧党有什么别的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