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安丰侯略作沉吟,方才继续说道:「你既然想当泥瓦匠,就自己脱去神袍,搬回侯府的匠役房吧!」
他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全没将丁承礼这个第四境的大修士放在眼里。
丁承礼闻言,脸上微露讶异之色,当即微微躬身,垂首低眉说道:「没想到事已至此,兄长竟还愿意给小弟留出一条生路,承礼铭感于心!」
他顿了顿,复又挺直了脊背,再次看向立身苍穹的安丰侯,正色道:「只不过兄长方才所言,小弟实在不敢苟同!论及这个礼字,于我圣姜门庭而言,莫过于恭奉圣道!」
「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便是王公、士大夫,亦需百工为之营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庙,造宫室车服器械,此冬官司空之业也!」
丁承礼顿了顿,神情愈发郑重,语声转作铿锵:「兄长视百工为贱业,这才是不敬圣道、数典忘祖、悖逆无礼!」
「冬官司空?」
反被庶弟斥为「无礼」的安丰侯并没有发怒,只是摇头嗤笑一声:「丁承礼,我姜姓丁氏的始祖丁公,于上古之时掌戈士二千、虎贲一百,靖难堪乱、无有不平,官号曰虎贲氏!」
「咱家这一脉自入大齐,执戈世镇东海,亦是累世封君,至不济也是掌军之侯!」
「你虽未袭爵掌兵,担任的亦是司秋之神的座下神官,自当礼敬金刑之道,却在这里张口百工、闭口冬官,为泥瓦贱业张目,还有脸指责本侯数典
忘祖?」
听了这话,白云宫经主丁承礼蓦地哈哈大笑,同时霜白神袍上有无数黑色微尘腾起,却并不消失隐匿,而是朝着他的掌心集聚而去。
「若是说起祖宗,兄长素来博学,当知「丁」这个字,于上古之时的甲骨书中皆刻做铜锭之形,这是因为先祖圣贤凡造一物,必以金木为丁附著之!」
「咱们这个「丁」本就是造物之具,不想着做冬官、百工,为天下人造物谋福,却一心想着持戈杀戮,何其谬也!」
说话间,丁承礼身上的黑色微尘已经尽数悬于掌心,聚成了一团。
他的容颜无所改易,依旧苍老不堪,亦不曾显露光头,甚至原本穿着的那件霜白神袍也没有变化样式,唯独颜色转作了纯黑。
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白云宫监院忽地闷哼了一声,身上亦开始有纷纷扬扬的黑色微尘飘出。
这些使他免遭血焰焚身之厄的奇物同样如飞鸟投林,朝着丁承礼的掌心飞去。
不过眨眼之间,原本道骨仙风的白云宫监院就化为了一个黑衣和尚,除了脑袋锃亮,仍是那副不俗样貌,甚至更年轻了一些,奈何气息奄奄,脸上再无之前的飞扬神采,反而显出几分病态的俊美。
「哦,小弟险些忘了,兄长并不喜欢持戈杀人,只爱提竿垂钓!」
丁承礼却是看也不看地上的黑衣病和尚,目光始终不离悬空而立的安丰侯,笑容之中隐隐透出几分讥讽。
「当年兄长放着丁氏嫡传的《虎钤经》不肯学,偏说自己仰慕武成圣王,非得修习《垂钓章》不可。父亲被你缠得没法,只得亲往国都,向国主求来了镇魔院秘藏孤本。」
「兄长喜不自胜,忍不住在小弟面前说漏了嘴,说自己执意要学《垂钓章》,一来是喜欢钓鱼,二来是觉得「丁」这个字一横一竖钩,分明就是一副钓竿,还说自己将来钓鱼的本事未必就比那位传说中的祖宗差了……」
说到这里,丁承礼的笑容愈发放肆起来,朝远方的安丰侯府金柱遥遥一指:「丁字的古体且不论,如今确实是写作一横一竖钩。」
「然则兄长偏要以直钩钓鱼,这就是连最后那一钩都不要,无论古体、今体,生生将这个字的形与意都丢了个干净。要说数典忘祖,小弟自愧弗如!」
一语说罢,忽有一道道黑色烟尘自丁承礼四周虚空之中涌出,围着他的身躯盘旋飞舞,又不断汇入他的掌心之中。
「丁承礼,你布置在城中各处的金瓦,便是靠着这种东西遮掩气息的吧?哦,还有你手底下的那些妖僧死士,一旦没了此物,只会死得更快!」
立身苍穹的安丰侯环顾城中,耳听得各处杀声又起,脸上神情不见丝毫变化,而且依旧没有出手阻止丁承礼的意思,任由自己的庶弟不断聚集起那些古怪的黑色微尘。
此刻丁承礼已被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烟尘包裹,闻言却是朗声笑道:「他们既做了死士,自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今夜之事若成,人人都少不得一个金瓦鬼神之位!」
他说了这一句,忽就话锋一转:「说起小弟的那些金瓦,兄长可知这世上的屋舍多由木构,木中又多蓄松柏甲木之气?若是木气散泄,则房瓦的缝隙中多半会长出松树来。当年父亲整修辟寒阁,就专门请来了一位号称「瓦毕不生瓦松」的大匠。」
「小弟听说之后心生好奇,请求兄长带我去看。可惜兄长忙着在雨后的湿泥里捉蚯蚓,怎么也不肯答应。」
「我便只好独自爬上阁顶偷瞧,果见那位大匠布瓦如齿、间不容发,委实漂亮得紧,竟是怎么瞧都瞧不够!其后数十年间,辟寒阁顶上也确实不曾有瓦松生出。」
「也是自那一天起,小弟便渐渐悟出,那些看似不起
眼的瓦片之间,亦有大道存焉!」
闻听此言,安丰侯丁承渊脸上不由得露出追思之色:「你邀为兄看瓦匠做活的事情,此刻实在是记不得了。可要说起捉蚯蚓,当初为兄正是在一片雨后的泥地里捉蚯蚓时心生顿悟,从而成就心骨的!」
「为兄当时就想,大雨之后蚯蚓便会自行爬上地面,此乃彼辈天性、自然之理也,若能善加利用,自可无物不钓、无事不成,哪怕我抛进水里的是个直钩!」
丁承渊顿了顿,忽而哑然失笑:「只是想不到你我兄弟分道扬镳,竟源自儿时的几条蚯蚓和几片屋瓦!」
他摇了摇头,沉吟着说道:「此时回想当年旧事,便知家族兴盛,首在得人!血脉传承、祖宗成法,庸碌之辈视为倚仗、聪慧之辈当成捷径,但终有一日会变成枷锁牢笼。」
「只要虎贲氏的本职不失,无论是《虎钤经》还是旁的什么,于我丁氏而言都算不得要紧。与其如掖城崔氏那样抱残守残、固步自封,以至于血脉僵化、受制于区区几条鱼灵,我倒宁愿后辈子孙里多冒出几个你我这样的数典忘祖之人。」
说到最后,这位安丰侯嘴角一勾,脸上竟是露出快意笑容。
「丁承礼,只要你束手就擒,随我入国都请罪,将那个劳什子大黑明神的底细和盘托出,为兄定保你不死!今后重回丁氏也好,别开一脉也罢,都由得你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