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穆枣花忽然叫道。
李大牛也摸摸鼻子,又伸出手掌朝着夜空。
“呀,真的下雪了,”抱着一搂馍的许三从前院回来,将吃食递给吴邦德和李大牛,一面开口道,“吴公子,咱得在五六日内就从登州出港了,不然,那船就冻在辽海喽。”
……
“老爷,外头是下雪了。”
西厢房内,书僮回过身,恭敬地向王雅量禀报。
王雅量抿一口刚刚烫过的热酒,看看堪朱以派,又看看郑海珠,带着澹澹的揶揄道:“郑姑娘,你若是半年前就给兖州鲁藩出了挖煤的点子,让镇国将军早些挖出煤来,这冰天雪地的时节,可真要赚大发了。”
郑海珠欠欠身,恭敬地微笑,继而诚挚道:“若早些挖出来,草民在松江的熔炉,也已经烧上煤了,火力应比填柴禾的炉膛,旺上许多。”
郑海珠抓住每个话头,向王御史游说她造火器的计划。
昼间的一番打交道,夜里的一顿粗菜薄酒,言语往来间,郑海珠初步感受到,这个王雅量王御史,除了海瑞范儿的恪守礼制外,对于帝国时局的琢磨,却并不死板而空泛,反倒挺接地气的。
小殿下朱以派,显然把郑海珠临时抱佛脚的叮咛,全听进心里了,对于都察院系统的官员十分重视,对于眼前这位恰是巡按山东的御史,更是放低了姿态。
刚开席,朱以派就一副磊落的模样,向王御史和盘托出要在兖州鲁藩大开煤矿的规划,诸如从招纳辽民做矿工、献税作饷的实施方案,也都交代了,还包括会出售一部分煤给松江火器坊的高炉作燃料。
按照郑海珠的说法,这些本就已经是八字有一撇或者本就等着朝廷点头的事,光明正大地摊给王雅量这样管辖本省的巡按御史,比说给谁都有用。
科道御史、言官群体,是这个时代做大事者的拦路虎、绊脚石。
但,拦路虎也可以变成守门的石狮子,绊脚石也可以变成助力的踏脚石,看怎么争取他们了。
文官武将,顺着他们对于自身人生巅峰的定义去撸顺毛,才有可能争取到他们。
微服私访、拒绝仪金之类的,或许是为博清名的作秀,但一个官员在任上亲临某地的行踪,很能看出端倪。
白日里,从小书僮口中,郑海珠探得,作为山东巡按的王雅量,果然刚刚去过辽东。
努尔哈赤自立为汗后,王雅量是第一个被派往辽东的巡按御史,而且是在登州见过知府陶朗先后,走登辽海道去的,回来则从来州登陆,所以会走到掖县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三点。
第一,明廷对于辽东的局势,没有那么不在意,躺到火山口了还不自知。
第二,王雅量在仕途的上升期,所以被朝廷委以巡查辽东半岛的职责。
第三,此人个人能力也很强,不是那些走访祖国大江南北、只为了到各州各县拿一圈礼金的大明昏官。因为根据许三的说法,登辽海道比来州方向好走,但王雅量回程时走了来州海道,明显是在尽职地探路。
据此,郑海珠推断,王雅量是关心边事的,而关心边事的臣子,必会关心军费饷银,继而是国家财政。
所以,既然朱以派这位鲁藩贵族,白日里已经牺牲自己的面子,抬了王御史的官威,与朱以派绑在一起的郑海珠,就要在饭桌上的进一步结交中,说财税、说军火,才能在投御史所好的同时,给自家争取到这位文官的支持。
王雅量回京上奏辽东情形时,若能提一句“松江火器坊造出的炮,或可有效制敌”之类的话,应该比徐光启这般未去过辽东、只从红夷人海战火炮威力角度来阐述的,给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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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雅量,显然也是喜欢听郑海珠说火器的。
王雅量在书僮拿来的纸上,提笔画了三种地形。
“郑姑娘,本官这次走访辽东,多方查问,得知那建奴进犯,多是骑马而来,或者打马冲杀,或者下马后用步弓重箭射杀,姑娘倒说说,你们推崇备至的火器,如何克敌?”
郑海珠探身仔细看了看三种地形,皆是此前徐光启与卢象升也讨论过的,可见朝廷中具有忧患意识的文官,作的“尽职调查”都差不多。
她于是拿过笔,先在各处地形上画了些记号,然后一个个解释道:“宪尊请看,若是四面无挡之地,奴酋骑马冲阵,则火铳兵在长矛兵后,长矛阻挡,火铳轮发,当年戚少保的车阵,其实差不多,也是不让骑兵突入,我方的火器在阵内向外打击。倘使我方火器射程拉长,建奴更不敢在远处就下马用步弓,因为我们的阵前可以用盾墙挡他们的箭,但他们是受不了我们的远程火力的。”
王雅量眯眼看了,点点头,指指另一处:“丘陵坡地呢?”
“丘陵坡地的话,不管敌我,骑兵优势都不凸显,建奴所派的,就算他们叫巴牙喇的勇士,也应是下马近战的步兵,可以合机铳等压制几轮后,对戚少保的鸳鸯阵略作武器改进、围而歼之,所谓火器队与杀手队交替。”
“至于火炮,”郑海珠想了想,沉吟道,“其实虎蹲炮、大小弗朗基、红夷炮,它们各自也是有劣势的,适合不同的战役和地形,就连守城还是攻城,用法都不一样。比如红夷大炮,我们的人在濠境问过洋人,开炮时,需有人用工具测算,配合望远镜使用,待敌人进入炮弹射程内,才可发射。但这种炮,攻城拔寨十分厉害。”
郑海珠讲的,提炼一下,主要就是炮弹射程远近和弹道学的问题,具体的知识,她自然不具备,但这两点,起码是要与实战结合考虑的关键点。
朱以派这个宗室贵族,虽未上过战场,但平日爱好打猎的习惯,令他对火器如何围剿敌人这个“猎物”的过程,听得津津有味。
而王雅量,作为监察战线上阅人无数的宪台老手,一番话听下来,对眼前这个小小女商,颇为欣赏的一点是,她并未吹嘘火器的万无一失,而是好坏都论。
更不必说还给两个男子解释了一番望远镜的原理。
“若能克敌制胜,何妨师夷长技,宪尊觉得呢?”郑海珠语气和静地问王雅量。
王雅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朱以派则转转眼珠,忽然来了一句:“就是得仔细着,莫被奴酋偷学去。”
郑海珠暗赞一句“优秀”。历史上,努尔哈赤之后,皇太极的确彷制出了明军的火炮。
她于是认真道:“两军交战,缴获对方的兵刃火器,是无法避免的。我大明几十年前和弗朗基人在珠江口第一次对阵,就偷学了他们的字母铳。关键是,我们要与建奴抢年月,在他们还没有银钱和工匠大量彷制我们的火器时,就制服他们。”
王雅量闻言,不由轻叹一声,说道:“郑姑娘,你若是个已中进士的男子,本官真应该向朝廷举荐,让你去太仆寺管钱袋呐,好好地给朝廷买些好马好炮,还有像样些的军服。”
太仆寺?
郑海珠心里一动,想起了那个龌龊的太仆寺少卿徐大化。
嗯,老娘可不是圣母,私仇上必会以直报怨,公义上更看不得你这样酒色财气的混蛋占着大明官场那么重要的位置。
回头必要找机会,或许就是假这位王御史之手,把你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