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时敏意味深长地看看郑海珠,又看看颜思齐。
文阿嬷目光如炬,即刻跟了一句:“喔,若有什么不当讲的,老身便不问了。故国来人,相见就是缘分。你们且在村子里修养几天,倘要修船,村里的儿郎们也可助一臂之力。”
……
夜里,郑海珠被安排与文阿鲲住。
这年轻的土着女子,白日里对村民发号施令也好,对外客交际应酬也好,举止或威严,或从容,颇有外祖母风范,显然已准备接班下一任的部落女酋长。
但回到自己的小屋中,阿鲲到底恢复了些许闺中小女儿的松弛情态,加之觉得郑海珠和气亲切,便笑意盈盈地引她来到一只简陋的木架前,观赏自己的宝贝们。
先是一只古雅的木箱被打开,几缕草药气立时飘散出来。
却不是药箱,而是书箱。
阿鲲拿出里头的书,摊在箱子盖上。
郑海珠借着幽微的兽油灯光,细观之下,不由心潮澎湃。
那些书,乃是儒门经典的“四书”,并一本晋人所注的《庄子》,想必是文氏那位渡海而来的宋室遗民所带。
书虽有翻阅磨损的岁月痕迹,但整体品相俱在,可见几代主人多么精心地保存它们。
阿鲲见郑海珠眼里露出惊喜之意,手却缩着不敢动,遂主动翻开《庄子》,指着《逍遥游》中的那个“鲲”字道:“阿嬷,起名,我,大鱼。”
然后将书递了过来。
郑海珠赶紧先把兽油灯挪得远一些,又满怀敬畏之情捧住书册,坐在屋内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膝头。
字大悦目,行格朗阔,比之时下四处可见的明刻书籍,更像书法作品,页面设计却有清孤之气,应是宋刻本无疑了。
便是在此世的明帝国,也是一两黄金一页的宋刻本啊。
但眼前这几本书,哪里仅止于“值钱”二字。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文明的传承却断不了。
即使汹涌海涛,亦不能隔,不能绝。
郑海珠轻轻抚摸着坚硬的书嵴,一时惘然,一时感慨。
一个坐在明代海岛的现代人,竟至要为了这本宋时的书,落下泪来。
她赶紧用袖子擦擦眼睛,换了琢磨的神色,指着《逍遥游》中那个“鹏”,问阿鲲道:“弟?”
阿鲲高兴地点点头,凑过来盯着看一回,指着一个“云”字,又叉手在腹部作抱球状。
郑海珠瞬时明白了,这位姑姑,想为未来的侄儿或者侄女,起个汉家名字。
见郑海珠微笑着赞同,阿鲲兴致更高,起身从木架的最上层拿下来一个罐子。
郑海珠接过来一看,是个灰色的锡罐,外表光熘,器型饱满,所配的盖子上,竟还如竹凋般,刻了一艘海船的图桉。
阿鲲的双眸亮晶晶,不知是被灯火所映,还是微含泪光。
她拍拍罐子道,一字一顿道:“阿鹏,回。”
说着又冲锡罐做个拜神的动作。
郑海珠明白了,这是弟弟从马六甲带回来给姐姐的。
白日里,文阿嬷说过,西拉雅人相信,保佑生灵的神明,住在壶里,所以族人们见到壶状的物品,会觉得十分吉祥。这也是为何郑海珠送上德化白瓷茶壶时,部落里那位勇士会立刻消弭了大半敌意。
同样,姐弟情深的阿鹏,从马六甲逃跑时,都没忘记带上这个精美的锡壶。
郑海珠摩挲着这个锡壶,若有所思。
没有作者给配个系统的现代穿越者,来到这平行时空闯荡,大部分时候只能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回忆前世积累的知识。
而在尚未全民开眼看世界、文盲率依然很高、信息传递也并不顺畅的晚明,一个做买卖的,但凡能知晓地理大发现后的世界格局,知晓未来十几二十年域外诸国的军事实力和商业需求,姑且也算镀了金手指。
郑海珠于是对阿鲲柔声道:“明日,带我看你们的野茶,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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