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张了张嘴,很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想要喝他的酒,最终却不再多言。
他也并没有多少犹豫,探手拿起一块牛肉放入嘴中。
牛肉肉嘴。
干、柴、又多盐。
陆景皱了皱眉头,这牛肉竟然如此难吃。
南风眠看到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疑惑,也吃了一块牛肉。
“呸呸呸!”
南风眠反应比陆景还要夸张些,他一边吐出口中的牛肉,一边骂道:“四先生害人不浅,我还以为能让他这般惦记的牛肉有多美味,没想到这般难吃。”
陆景也问道:“不曾买错吗?是城南罗家夫妇的店。”
南风眠摇头道:“没有买错,不过……我听说罗家夫妇早些年死了,那牛肉铺子也被付之一炬,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人。
如今这铺子是在灰烬和废墟上搭建起来的,是他们侄儿在经营,也许是他们侄儿的手艺未得真传。”
陆景这才明白过来,他又看向南风眠的酒。
南风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陆景无奈道:“我只是想问一问这酒是四先生随记中的酒吗?”
南风眠打开酒坛喝了一口,长叹一声道:“四先生喝的酒据说都是宫里偷出来的酒,我这酒是宫中赐下来的,味道大抵是一样的吧。”
陆景点了点头,二人便这般坐着,侧头看着那一面冰墙的文字笔墨。
陆景刚刚看了几行,此时接着往下看。
看着看着,陆景眼神又变得凝重起来。
四先生的笔墨最开始,似乎都颇为随性,都不过是记录这些生活点滴,偶尔还发些牢骚。
可随着陆景目光下移,那洒脱和随性便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有人死了,死在困苦中,一夜的大火就能烧掉牛肉的香气吗?”
“礼法、礼法!读书就是为了礼法?”
“西北道天降大灾,田地荒芜,黄沙漫天,又有长生河决堤,人易子而食,礼法能救灾?派去这么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救灾!”
“苦难者之所以苦难,也许是因为天上有人在俯视他们……不对,不只是天上!”
“可惜我读书不行,文笔平平,描不出天下困苦,道不尽天下风霜!”
……
那冰面上的剑气笔墨越往下,就越充斥着一阵阵凶戮之气。
那笔墨中,明明没有剑气积累,那文字笔画,拙劣而又困顿,算不得流畅,却仍然可见清晰的愤懑以及怒气。
陆景逐渐沉默下来。
这时,他忽然觉得,四先生口吐鲜血而亡,也许正与这些剑气笔墨有关。
南风眠也在看着那些笔墨。
他也许是早就看过了这些,眼神平静沉稳,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玄都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是四先生闭关练剑之处。”
南风眠转头看了一眼濯耀罗,道:“这石人能够带你前来此地,你应当是书楼弟子吧?”
陆景摇头道:“我是书楼先生,在翰墨书院教书。”
南风眠狐疑的上下打量着他:“你才几岁,就是书楼先生?”
陆景皱眉:“你十六七岁的年龄,就可以孤身入北秦,蛰伏十二年刺杀山阴大都护,我现在也十六七岁,为什么当不得书楼先生?”
南风眠脸上露出些笑容,点头道:“不错,我果然出名了。”
陆景对于南风眠的反应有些意外。
这许多话里,竟然只听进去了“出名”这一层意思。
“萍水相逢,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还不知道你是谁。”
南风眠笑问道:“你这般年轻就已经是书楼先生,又有这石人送你来四先生练剑处,我心中有些好奇你是哪一府的子弟。”
陆景道:“我叫陆景。”
“陆景?”南风眠侧了侧头,脸上露出些惊喜来:“你便是要和禾雨成婚的陆景?”
“既然如此,我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陆景越发有些疑惑,他询问道:“前辈难道不知我与南禾雨的婚约,早已然作罢?”
南风眠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眼中还带着些尴尬的神采。
“婚约作罢了?什么时候?”南风眠牵强一笑:“我这许多日都在这角神山中,偶尔回去,也是拿一拿酒,买些肉,也不曾与人见面,消息倒是有些滞后了。”
“不过,你是被禾雨休了吗?”
南风眠说到这里,又朝着陆景歉意一笑,安慰道:“其实入赘不好,我那侄女也是个冷淡的性子,虽然修行天赋顶尖,有些志向,性子也良善,可待人不算亲和,她若是写了休书,你也莫要怪……”
“并非是休书,是因其他事解除婚约了。”
陆景随意一笑:“我与她从未见面,这婚事本来也是家中安排的,如今飞鸟与鱼不同路,各走各的道路便是。”
南风眠心中还有些有疑惑,却也不再多问。
“四先生困顿半生,人至中年剑道大成,他曾入天关,也曾游历人间。”
也许是南风眠想要转移话题,主动望着冰峰道:“我年少时不曾结识于他,后来我于大伏游历,又从边关入北秦,看了十二年的人间,便越发觉得四先生乃是天下少有。”
“他在剑气笔墨中,留下自己不善读书的随记,一生也不曾传道授业,曾说过自己愧对四先生的名号。
可是我却觉得他才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南风眠语气中带着感慨,上下打量着那些随记。
陆景听着南风眠的话,并不多言,只觉得四先生笔墨中确实有许多血、泪。
那些血泪并非是他这一位剑道通天,高高在上的四先生的,而是这天下许许多多流离失所,困顿一生,忍饥挨饿者的。
他以自己的剑,在这冰峰上刻下这许多血泪,便足以见他的不凡。
若四先生愿意,天下豪奢、鼎盛权柄都唾手可得,他只需要高高扬着头,看天下的兴盛与繁华处,便自然可得其中的乐趣,又何必低下头,用这凡人的血泪脏了自己的眼睛?
陆景虽然不解四先生的志向,也并不觉得自己和四先生相同,可是有这样的先辈在前,给出几分敬意,他自然是愿意的。
陆景这般想着,目光微动之间,却看到说话的南风眠正直直望着那冰墙。
神色间还透露着崇敬以及许多更加深沉的东西……
那些东西这时的陆景并不明白,不以为意间也就忽略了。
二人便这般坐着,一同读着冰峰上的文字。
良久之后。
南风眠缓缓闭起眼眸,又睁开,有些好奇地问陆景:“你能看出这剑气笔墨中,还有其他东西吗?”
“其他东西?”
陆景仔细看了许久,却又只觉得这一行行文字中并无更加深刻的东西。
南风眠看到陆景表情,突然笑了笑,摇头道:“我看不出,那这太玄京中能看出来的,只怕少之又少。
我这许多日倒是魔怔了,竟然觉得我看不出来的东西,来个少年先生就能看穿。”
陆景看着南风眠。
南风眠察觉到陆景的表情,又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你我相逢倒是有缘,我告诉你,你莫要随意告诉那些功利者,据说这冰峰上的文字中,夹杂着四先生的剑气,据说是他入天关得来的明悟,我敬佩四先生,也很想看一看天上的剑气,便在这里参悟了许久,可却一无所得。”
“我也曾带禾雨来此,想要以她的羽化剑心参悟一番,可她也一无所得。
陆景,你还认识什么剑道天赋鼎盛的天才吗?也可带他来看看,若有所得,我不求其他,看一看天上的剑气便也满足了。”
南风眠眼中带着憧憬与希冀。
似乎对那所谓天关剑气颇为向往。
陆景仔细思索一番,摇头说道:“我并不认识其他的剑道天骄。”
“既然南禾雨都无法参悟,也许其中并无什么天关剑气也说不准。”
南风眠长出一口气,缓缓起身,道:“我知道几位太玄京之外的天骄,可他们却都不愿来这太玄京,倒是可惜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又弯下腰,又仔细将那些牛肉包好。
“我们吃惯了好的,便吃不下这些,可玄都中不知有多少人吃不上肉,放在这里太过浪费,反倒玷污四先生的字。”
南风眠这般说着,又和陆景摆手。
一道红霞闪烁而来,南风眠踏上红霞,缓缓而去。
陆景看到南风眠离去,又仔仔细细望向那些笔墨。
笔墨中有杀伐之气四溢,又充斥着一种变革之念,字形转折间越发锋锐。
陆景眨了眨眼,突然想起那一日,太子与他说过的话。
“笔墨化剑气,锋锐成剑意……”
陆景心中突然动了念头。
他站起身来,走到一处并无文字留下的空白冰墙前,抽出玄檀木剑!
他侧过头去,四先生文字中许许多多杀伐气、锋锐气、变革气流入他脑海里。
陆景又突然想起那一夜寂静小巷中死去的妇人,以及那些仓皇的孩童,想起陆府中许许多多事,想起记忆里与母亲的困顿时日。
而四先生笔墨粘连处、转折处、戛然而止处,也落入他的眼中。
那些小民血泪仿佛映入他眼中。
“大火、灾祸、人易子而食……”
“天关、人间、俯视众生的人们……”
陆景似有所悟,诸多感触纷纷而来。
“这其中的剑气并非是天上的剑气。”
陆景思索间,脑海中想起一句话来。
于是他深深吸气,手中玄檀木剑中,四先生残留的剑气也在此刻复苏,涌入陆景掌中,继而再度流转到玄檀木剑上!
陆景执剑如执笔,剑气喷涌而出,写道……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见寒,于天上见人间!
于一切凡俗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
南风眠正踏红霞而去,突然间他停下脚步。
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名刀,名刀震颤,又发出阵阵低鸣声!
南风眠抬起头,眼神中露出怔然。
在短暂怔然之后,他缓缓转身,看向远处的冰峰。
却见到……
此间寒山二十座,唯有剑气动银光。
今天作者君有点不舒服,一直咳嗽,停不下来,就只有保底了,明天继续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