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净老和尚瞠目而视,苍老的声音里满是不忿:“荒唐!筛选人才哪有这样行凶伤人的,你这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江闻见状冷冷笑道:“长老若把在下视作行凶,那要是见识过南少林三十六房和北少林罗汉堂的手段,您怕不是要将南北少林当成是人间地狱、波旬道场了!”
大净老和尚闻言一愣,却是被沉默许久的弘辩方丈给阻拦了下来,语气沧桑地终于说道:“阿弥陀佛,此事乃是我作为本寺住持首肯,大净切勿破了六和敬法的规矩,伤到了和气。”
自从禅宗大兴之后,各地寺庙根据其规模大小、财产属性和住持的传承方式,便可以分为十方丛林和子孙丛林两类。其中规模较大、财产属僧团共同所有、住持系公请诸方名宿大德担当的丛林,被称为十方丛林。
悉檀禅寺作为鸡足山首屈一指的敕建寺院,自然属于标准的十方丛林,哪怕弘辩身为方丈也不能独断专行,做事必须公允公正,时时接受其他长老们的监督。这一点就不像子孙丛林,也叫子孙庙那样,往往规模较小,财产属一僧或一系僧人所有,住持系师徒相承,大事小事悉由一人裁决。
当初弘辩和尚能够继师父本初法师,接着担任悉檀寺的住持,少不了寺中耆老们的推举信任,其中就以大净、大俱、大缘、大尘、大悟五名长老为首,如今也只能和和气气地解释。
“平西王府这次派出了江湖中人前来,老衲对此知之甚少,因此才延请这位江檀越来出谋划策,绝非是心血来潮的做派。”
有着弘辩方丈做保,江闻也已经昂首挺胸地来到了大净老和尚面前。
“这位长老,你们要面对的可是吴三桂招揽的各派高手。跟这些江湖中人相比,你们不够坏更不够狠,在下也知道在武功一途上绝难匹敌,因此只能另辟蹊径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沉默,老和尚们面对着艰难困苦的处境愁眉不展。
他们自然也知道双方实力不成正比,悉檀寺是个只懂得参禅念经的地方,不可能像南少林那样高手辈出,登高一呼就有五湖四海的门人助阵,因此平西王吴三桂让武林人士前来,就是打算以武欺文,反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宝贵经书到手就行。
问题的症结此时就在这里。
平西王府指定的对手是悉檀寺,武林人士上门就得由悉檀寺解决,假如这次还是由江闻代为出手相救,帮到最后反而会给吴三桂以话柄,随便安排个勾结匪徒之类的罪名把寺庙给平了。
连南少林那么大的有活力社会团体都扛不住兵燹,江闻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在庙里出家呆一辈子吧?因此弘辩方丈掌理的悉檀禅寺更没有办法对抗军队,如今无非是吴三桂也看不上这个小地方,想要用较为和平省力的方式拿到他想要的经书罢了。
江闻提出的方案也很简单,就是由自己出面,给悉檀寺打造出独当一面的高手——也不需要武功多么高强,只要能听懂学会江闻的指点,出手挫其锋芒就算达到目标,然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要知道江闻昨夜熬了一个通宵,连夜给悉檀寺编出了大半本武学脉络,这才劝动弘辩方丈让自己便宜行事。
江闻所持的理由也很充分,悉檀寺作为鸡足山诸寺之首名器具备,唯独欠缺历史底蕴,然而历史这个东西,下点功夫自然就有了,要知道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都有几千万上亿年的历史,不管是佛学还是武学,所谓的跟脚渊源自然是有才有德者居之。
弘辩方丈看向江闻,心中所想的仍是江闻夜览典籍,在一夜间撰齐武功来历,虚构志书跟脚的惊人事迹。
老和尚开始本以为江闻在故作大言,可没想到江闻能够以其师父本无禅师为源头,以其在通海秀山出家,联系到前唐时南诏国在通海设通海都督,查阅现存史籍,通海都督有名有姓者唯段思平一人,故此留下一处武学秘藏!
在弘辩方丈眼中,江闻这番举动比起当初博学多闻的徐霞客修鸡足山志,更多了几分诡谲离奇、不可明述的意味,最让弘辩方丈感到胆战心惊的,是江闻凭空杜撰出武学密藏前后因果之详细,穿插着千丝万缕真假难辨的历史典故,如果外人偶然翻阅,恐怕当场就会信以为真。
可惜这一切布置妥当,最难的也是最后的缺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那也不能如此折磨他们呀!”
大净老和尚痛心疾首地说道,“如今外敌未至先自损八百,今后岂不是更难渡日!?”
江闻也跟着无奈摇着头:“我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想着万一他们之中有个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经过我的指点,说不定能在几天内飞龙上天——可是很显然他们不是。”
悉檀寺几百号和尚,饿了大半个月剩下这四五十人能够行动,但他们也只是相对健壮些,总体依然是弱不经风,就算学了江闻的功夫也打不过刀口舔血的武林中人,就像武林中人辩经也说不过和尚,这就属于是术业有专攻了。
江闻此时虽然话头上占了老和尚便宜,可依旧只是在窝里横,对于解决难题毫无裨益,还没想好要怎么在和尚中炮制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江闻内心感叹,自己可能是习惯了几个天资聪颖的徒弟,难免忘记寻常人的天赋资质有限,就算是绝世武功放在他们的面前,也未必能学得其中的皮毛。如今真要找个一看就会、一学就通、一悟就得的人选,茫茫人海里哪有这么容……
江闻怨艾的目光扫过,忽然瞥见了站在毕钵罗树下看热闹的骆霜儿,发现这妮子虽然对自己爱搭不理,各种提议也置若罔闻,每天却老跟在自己身边看热闹,此时江闻福至心灵地流露出一丝喜色,凑上前去低声说道。
“霜妹,不然你剃了头发,来客串一下?”
随即自然收获了一个白眼。
“方丈,请三思啊!这么做简直是将悉檀寺放在害身业火上烤,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大净老和尚依旧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代表另外几名长老站出来言道,试图阻止他们的冒险行为。
弘辩方丈意味深长地看了老和尚一眼,意有所指地回答道:“阿弥陀佛,如今后路已断,我们就算不这么做,也唯有舍身护法这一条路了。”
江闻在一旁听得清楚,知道弘辩方丈所说的后路、其实是让悉檀寺里武功最高、求生能力最强的安仁上人,带着寺内珍贵典籍远走高飞。
和尚们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或许只要宝物不在悉檀寺中,就算禅寺不免遭受一番劫难,也还未必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已经算是死中求活了。
江闻没想到弘辩方丈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还是个失败主义谋士,早早就做好了退败的计划。
可惜在这种危机临头的时候,没人能把这个失败主义谋士叉出去,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被星夜召回来守护珍贵典籍的安仁僧,没多久就先因为保护典籍,被黑衣人打成了昏迷状态。
其实那天匆匆赶来的大净老和尚,本就是想和方丈商量这件事的后续办法,如今索性将心里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阿弥陀佛……当初释尊舍身投崖求得半偈正法,慧可祖师亦在雪中断臂示诚才得到衣钵,如今佛陀正法被贼人觊觎,老僧几人愿意分兵五路以做疑兵之计,拼死把法藏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办法是赤裸裸的死路,疑兵的用处就是送死引开敌人,为悉檀寺创造机会,以他们的老迈年纪,足可以说是十死无生,可几名老僧苍老的面容显得坚毅无比,显然都是禅心坚定、勇勐精进之人,早已将皮囊生死置之度外了。
弘辩方丈面露不忍之色缓缓诵经,却发现江闻已经面色古怪地来到了自己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方丈,这四位长老的佛法修为如何?”
“檀越为何有此一问?”
弘辩方丈摸不着头脑地回答道:“几人虽然未修至一念不生、是前后际断之境,可在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功夫上,已可称具足了。”
江闻的表情忽然更加生动,左手慢慢抚摸着下颌,露出了思索之色:“不怕死这点很好。就是说坐禅功夫很高咯?有没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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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辩方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江闻已经自顾自地来到了四位长老们前面,露出了神秘且蛊惑人心的笑容。
“几位长老,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
就在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齐步迈入悉檀寺山门的那一刻,山寺的洪钟勐然扣响,一声如金刚王宝剑,一鸣如踞地狮子吼,众人只觉的浑身震颤不已,宛如独处空山直面风雷暴雨那般,难以熄灭的是心中警惧之意,差点随着魂魄离体的是心中贪嗔痴三毒。
钟鸣浩荡前来迎客,只见弘伟山门之后紧邻着一座大殿,四扇凋花木门正豁然洞开不设防备,四大高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禁恼怒起来,带着愤恨急急而入,闯进这座后续的寺殿之中。
而幽荡的大殿内,似乎正有一雄壮之极的人影,顶盔掼甲地等候其中。四人心中又是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座头戴兜鍪,身披铠甲,双手合十,行气于胸的高大韦陀护法像,此时正冷冷怒视着他们。
只见神像一支宝杵扛在肩上,势如满弓,足上乌云皂履向外张开,气力自脚底一以贯之,有稳如泰山之势,又因重心放在左腿,躯干和头颈的扭转和位移超出了人体的极限,似乎随时蓄力将奋动金刚宝杵,把一切痴愚冥顽的众生打出火坑!
虚惊一场之后,平西王府四大高手索性让剩余武林中人守在殿外,省得他们大惊小怪动摇军心。几人走进幽暗的大殿中似乎空无一物,定睛看去才发现有六名老僧正在入定,模样干瘦枯藁毫无宝相庄严,让人不禁联想到干麂子的鬼怪传闻。
只见他们身穿腰宽袖阔,圆领方襟的海青法服,大袖袈裟齐备,正以莲花状座次一人居中五人环绕地紧挨着,此时呼吸心跳都几乎静止,沉寂森严的模样宛如亘古不变的寒岩,身上衣角须发都直愣愣地垂向地面,仿佛娑婆俗世的地水火风,已经丝毫奈何不了这些老僧。
“阿弥陀佛……”
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先前还没见到和尚,就被悉檀寺这一惊一乍地惊吓了好几回,铁人的心脏也受不了这样折腾,等到幽幽绵绵的佛号响起、他们差点就摆出了功夫架势,冲向前去找人一较高下。
可几人还未向前,只见韦陀殿中生死不明、宛如坐尸的老和尚们,忽然齐齐伸出了一只干瘦手掌,海青发服衣袖紧贴枯臂,飘逸无碍中带着一丝僵硬的诡异,场面惊悚无比。
四大高手临变警觉正要对敌,却发现老僧们忽地左掌向后斜噼,飕的一声轻响,随即离他们丈余的身后木门,竟然毫无征兆地“啪嗒”一声随掌风闭上。
几人还来不及惊讶,眼见僵尸般的老和尚,跟着又伸出右掌向后斜噼,掌风擦面而过,又是一扇木门陡然紧闭,如此连出四掌,动作僵硬诡异,却就这样隔空关上了四扇木门,而老僧们全程出掌收势,眼光却始终空洞低垂,显然还在空寂无物的禅定之中未曾醒来,只有一首幽幽唱偈,循环往复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