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皱着眉看着拆台的小石头,一时也闹不清他这脑子是灵光还是愚钝,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为师我回想起来,竟然从没跟你们说过我自己的事,收徒弟也只是自顾自地打算。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很虚伪,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于功利,还是真发了善心。”
江闻还是微微笑着,傅凝蝶只觉得今天的师父很古怪,整个人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陌生,就像她小时候追着戏台上的花旦抱她,可当她看见花旦卸了戏彩、变成个鹅蛋脸的男子,却又僵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举措了。
“那我也不后悔!”
凝蝶赌气似的拌了个鬼脸,扭回过头去不看江闻,想用这种方式惹怒并唤回熟悉的师父。
江闻听言之后,果然毫不客气地将她抓进怀里,拿双手揉捏凝蝶肥嘟嘟的脸颊。
“我管你后不后悔,我后悔还不行吗?你们一个个都那么能吃,每次下馆子的店家都以为来了旅行团,我武夷派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这个小丫头该当何罪?”
说着说着,江闻又把傅凝蝶从怀里放出来,自暴自弃似的继续说道。
“那我也管不了,很多事情真的说不准。有些事对于你们来说这些可能还太早,但是如果不早点跟你们说,等以后发觉可能就晚了。”
“咱们闲着没事,今天就跟你们说说,为师之前行走江湖的事情吧……”
随后,江闻就絮絮叨叨地对着徒弟们,讲起了自己浪迹江湖的一些琐事,小到某日路边吃到的一碗素面、某天兜里找到的一枚铜板,都表现得新奇激动不已;然而到了他们感兴趣的部分,大到经历一场生死恩仇、挫败一桩武林阴谋,却都平静得像是电视机前的看客。
他说这些年来,自己曾把脚步印在无数道路街口,也曾在江湖上与无数人把酒言欢,可待到天亮以后风尘一洗,却忽然只觉得索然无味,便想也不想地、撤身将自己从浮世中抽离,乃至连个名字都不愿意留下。
这些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的感触,多年来似乎一直纠缠着他不放,可细细想来,大概只因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真相,本就是愚昧世人自欺欺人也摆脱不了的束缚。
浑浑噩噩、游游荡荡,直至江闻在一本佛经上,骤然读到释迦摩尼“浮屠不三宿桑下”的故典,浑身颤抖。
典故说的是,释迦摩尼让僧人不得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个夜晚,否则会日久生情,成其牵挂,他才明白自己所思所想、所触所感,竟然都出自内心的抵触,他一直都想着家乡的一草一木,大抵已经不啻于对解脱西方世界的向往,而如今的经历也真实不虚,彼此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骤然生出和大觉大悟的佛陀如出一辙的念头。
那一刻的他不敢想象,当初能微笑着向五比丘诉说这些戒律的佛陀,内心究竟经历过、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寂寞。
孟子言:年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因此七情伤人,尤胜六淫之害。人有七情六欲,故人之痛在于情,情到深处自然孤独。
当江闻看了一遍杨过自创的黯然销魂掌,转头就能把掌法运用得比创始人更加精湛,甚至还能嗤笑一声,就这?
这样的寂寞,恍然是大悲与大慈的侧写,这也让江闻猛然察觉到,释尊究竟是有多深爱着觉迷众生。
但当牵挂真的出现在江闻面前时,他却又犹豫了起来……
…………
在三个弟子的意犹未尽中,江闻忽然站起身,一抖青袍拍落雨雾,怀中一柄长剑也泠然有声,似乎应和着天外的隆隆鼓音。
“……好了,故事讲完,我先走了。”
傅凝蝶迷惘地看着江闻的举动,四望着这片看不见尽头的阡陌,四方上下谓宇,往古来今为宙,他们身处在这里,渺小得像是宇宙中随时会失散的几颗尘埃。
她连忙抓住他衣角问道:“师父你要去哪?不能带我们一起去吗?”
江闻摇了摇头。
“不行,对方真的很厉害,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打赢他。”
傅凝蝶更慌张地说道:“那就不要打了呀,我们可以回武夷山大王峰上。那里是深山老林,谁也不会来打扰的。”
江闻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为师若是不出手,天下间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对付得了魔头。”
傅凝蝶不管不顾地开始撒泼:“天下大乱又怎么样?天底下那么多人,难道事事都要算到咱们的头上吗?”
江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所以我才问你们,到底后不后悔碰见我呀。这些棘手事情一旦沾上就脱不了干系,而这些干系,偏偏又在冥冥中有所注定。我此番拼尽全力,也不知道能不能为你们挣出一条活路……”
江闻看向三个弟子,缓缓说道。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你们既然都说不后悔遇见为师,那我心里更难说放下。”
“以后的武夷派,我会将道统一分为二——其中明者为【武】,将逐鹿不休于武林;暗者为【夷】,须挥犀照夜于玄夷。至于两条路孰险孰夷、孰优孰劣,就看你们三人的选择和造化了……”
天空中隆隆的鼙鼓之声愈加凛冽,几乎要化作划破天空的紫电狂雷,风雨欲来之势煎迫万分,似乎正要扑天盖地袭来。
江闻最后又定定地看着凝蝶三人,长啸一声便扶摇直上,身躯已经缓缓化作了清烟飘散,宛如旷野草地叶片上最后一颗的晞露,影影重重宛如梦幻,凝蝶还想抓住什么,伸手却只摸到自己满面泪痕,还有那冰冷被衾传来的坚实触感。
唯独潮湿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梦气未来得及消散,才让她听见了师父最后传来的声音。
“不许哭……”
“若为师能够回来,在饮酣饭饱之后,自会把故事细细地道与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