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愈发无言以对。
进得屋内,虽未缺盐,却也少醋,陶罐能用,却也陈旧破损,去年新粟是有的,但只敢吃陈米,堂屋里就立着畜栏,却说丈夫不在家,不敢单独留着驴子,只给后村娘家兄弟家里放着了……正所谓说难处,到处是难处,没难处,也殊无难处,因为万般难处都不过是紧着身上背篓的一句「当家的回来便不是难处」。
张行转了半日,只能心里记下,然后无奈转身出来。
然后回到村中间的大树下,却又正遇到一个已经四五十岁的半老汉在那里对徐大郎小心嘀咕:
「非要说难处,我家三孙今年十二,按照黜龙帮老爷们的规矩,今年秋后无论如何要到城里筑基开窍,一去就是三个月,不然就罚钱、加税,还要自备些干粮……本来是半个劳力,正该开始得用,反而一下子没了用处,能不能请头领们给个恩赏,不让他去了?」
徐大郎回头看了眼张行,严肃来答:「不行,不去就罚钱,而且往后越来越严,可能还会直接罚口分地,或者加丁役。」
半老汉慌了一下,赶紧摆手:「那就没难处了。」
张行面无表情。
就这样,既消除了戒备心,不过半个时辰,十七家退役士卒的家庭便都通知了一个遍,还顺势大约看了十七家贫富、人口截然不同的农户家庭情况。
便是谢鸣鹤、马围也被派去看了村里的布局、水利之类。
房彦朗都被派去查问村内杂货供给问题。
坦诚说,跟张某人想的完全不一样,大部分人对丈夫、儿子退役都没有什么失落之心,因为农村这里,很明显把壮劳力视为了最宝贵资产。与此同时正如很多人提醒的那样,之前断断续续了数年的三征征发,使得东境老百姓都对劳役、兵役产生了某种巨大的、一致的集体恐惧,哪怕是这两年,在黜龙帮当兵和服劳役的人获得了明显的回报,也依然无法抹平这种创伤式的认知。
当然,也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家族比较大的一户人家,他家非但自家的授田全能处置妥当,还用一个实际上比较低的田租租了其他没有能力自家耕种人家里的口分地,同时又收留了几个从淮西逃来的壮丁,雇佣了他们耕田。而这家人是主动将一个较小的儿子送去当兵加入黜龙帮的,他家里的一个大儿子也成功在小儿子成为伍长后当了新的里长。
这基本上是一个豪强之家的雏形了,他们害怕没了「帮里的」关系,而不能维持下去。
另一个则是典型的地痞无赖,平日里精力旺盛,无所事事,吃喝嫖赌,很有刘黑棍刘头领当年的风采,所以已经分家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都畏惧他回来。
「这两个可以不用退役了……里长的弟弟跟着徐大郎去河北前线,那个混混发到刘黑营里去。」张行一面在石碾子上记录着这些见闻,一面头也不抬做出了吩咐。「但退役数量不能变,回头再做调整,继续选出员额来做退役……现在去备马,准备去下一个庄子,今天要走五个庄子……王雄诞,你留下问问那几个淮西逃来的人,淮西那里是个什么情况?问完再追上我们。」
众人原本都还存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想法。
比如说,房彦朗是想鼓起勇气嘲讽张行自以为是的怜悯的,马围是纯粹好奇,想问问张行强制筑基到底有没有更深一层考量的,徐世英见到张行进入工作状态是愈发放松下来的,谢鸣鹤是想再做一首诗的此时统统都没了言语。
半晌,还是房彦朗正色来问:「张龙头是要真的走完东郡这边几百个庄子吗?」
「不是。」张行恳切来答。「我哪有那个时间?过两日徐大郎的风波平息下来,便要各县县令也各自下去处置此类事,大家一起把这事了了……」
听到这里,众人不免如释重负,但很快就重新愕然起来。
「我只准备只花二十日,走完一百个村落,便也算不虚此行了。」张大龙头继续恳切来言。
房彦朗无奈,也继续来问:「那我也要跟着走完一百个村落吗?这事须是徐大郎闯的祸,也都是东郡的事端,济阴还是有事呢。」
「诚然如此。」张行想了想,平静以对。「所以明日房头领便可回去了……但是,我说的一百个村落,却不是局限于东郡的,最起码有五十个要落在济阴的,因为我这次出来本是做巡查的,查的就是这两郡,便是白马那里的文书们,也要去济阴的。」
房彦朗点点头,反而坦荡:「龙头来巡视地方,我身为一郡留后,当然无话可说,尽管来便是……济阴再差,难道还差过东郡不成?」
说着,便要转身去牵马,准备应付完今日路上凭空冒出来的官差。
旁边主动帮忙来喂马饮马的那户里长家闻得「一郡留后」、「张龙头」,早已经骇得目瞪口呆,却是居然忘了主动帮忙解开马缰。
而看似利索的房彦朗自行走到树下牵了马后,复又忍耐不住,居然再度回头来问:「此类事……便是张龙头的所谓施政纲领吗?」
「当然不是。」刚刚收笔的张行站起身来,失笑以对。「但若无此行,何来纲领?纸上纲领还是空头纲领?有这么一趟,最起码些施政纲领的时候心里能明白,这一条落在村里,可能是个什么情况。」
房彦朗摇摇头,复又点点头:「我不觉得此类事有什么大用,但我也觉得做此类事总比不做强,且观龙头的纲领。」
说着,径直上马,先往村口慢慢过去了。
曹皇叔微微皱眉,明显不解。
李清臣无奈,努力解释:「中丞,事情要分开来看,一个是要分黜龙帮反贼的地盘与我们大魏所领,另一个是分清楚钱和粮的作用,而且还要分时段,现在和灾后。」
「细细来讲。」曹林放下手中笔,正襟危坐。
「首先是钱现在应该先发钱。」李十二郎也自然努力细致解释。「黜龙帮现在的情况很有意思,他们一开始起事的时候依仗着刚刚夺取了还算充盈的府库,所以钱多而粮少,军械也充足,于是那个时候钱就是个无用之物,一切都要以粮布为根本,但是现在他们渐渐安稳下来,粮食到底出产了一季,稍微好了一些,于是上下就有了粮食布帛以外的需求,军械也老化了,需要整饬功夫,收拢军需物资,实际上,现在黜龙帮的地盘里,工坊、矿山、市场也都渐渐兴盛起来,生意也开始大笔的跟东夷、北地做了起来……这个时候,钱的重要性就渐渐上来了。
「那么现在,如果我们把仓库里那些根本用不到,连串钱绳子都烂掉的铜钱拿出去发给周边的老百姓,钱就会变得不值钱,而钱又是流通的,很自然就会像水一样溢到黜龙帮的地盘,然后就会让他们的工坊入不敷出,让他们的粮食被抢购,让头领们积攒的财帛不值当,也就逼得他们重新回到一开始管制粮食的地步,到时候必然民怨沸腾。」
曹皇叔认真想了一想:「我虽不大懂,但也晓得你这个法子是有个说法和意思的,我且记下了,此时放钱……然后,粮呢?粮食什么时候放?是灾象出来之后吗?」
「是。」李清臣恳切来言。「黜龙帮现在有钱,就放钱坏掉他的钱;等到旱灾显露出来,他们有粮,便放粮来使得他们的粮变得没那
么宝贵,然后同样会吸引百姓来就食的。」
话至此处,李清臣言辞愈发切:「中丞,最重要一点是,无论是放钱还是放粮,都也是收拾人心的最好手段,不能再放任大河上下的人心流失了,而若能趁着收拾人心的同时稍微给黜龙帮一点打击,那更是应该毫不迟疑。」
「是这样的,李十二郎。」曹皇叔微微皱眉。「以我个人而言,是觉得你这计策哪里有些不对劲的,真未必就妥当。但是,他既然是个说法,而且是你所进言,所以我是愿意明日一早在南衙与其他人做个正经商量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清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稍微一顿。「不过中丞,这不是我一人所虑,也不是我一人所思,乃是我与秦二一起构思的。」
「秦二吗?」曹皇叔状若恍然,微微点了点头。「秦二也是可靠之人……你们两个在河北比罗方薛二在关中强,他们明明是一郡之长官,却压都压不住下面。」
「这不怪他们。」出乎意料,李清臣居然主动为罗太保他们辩解。「关中大族太多了。」
「你们几个都挺好。」曹皇叔笑了笑,没有应这个话题。「既然来了,你便先去回家歇着吧,明日此时我就给你答复。」
这个效率自然无话可说,李清臣点点头,便拱手告辞,而转出黑塔,来到塔下,他才恍然意识到一点——刚刚黑塔之上的黑绶们,似乎越来越少了,眼前昔日兴盛一时的靖安台,也都明显凋零。
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ps:大家过年好,继续拜年了!